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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百靈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2014年第4期 日期:2014-07-01 瀏覽次數:7827
戰爭進程中始終蟄伏著不可預測的詭譎。
硝煙彌漫的低空,如蜂群涌的敵機正瘋狂掃射,激射的彈束在田野犁出泥塵飛濺的溝壑,一支英勇的傷員救護隊在彈雨中疾奔如飛。就在跨越一箭之遙即能閃入林叢時,一架敵機擦著樹梢俯沖而下,機槍噴吐的火舌如毒蛇信子舔向擔架,一個女戰士奮力縱躍撲在傷員身上。
時光在這一刻定格一個生死奪命的悲壯瞬間。
這是1949年1月10日,淮海戰役勝利日。而于勝利曙光中愴然凋謝的戰地玫瑰,是從新四軍走來的華野部隊文工團女戰士陳潔。
時光回溯65年,陰冷的隆冬午后,棉衣緊束的女戰士陳潔佇立槐樹林叢的邊緣,焦灼的目光投向蒼茫天空。這類占地一畝地方圓的林叢,或許是植于墳冢間的樹木經年累月繁衍而成,每隔幾公里就有一座,星羅棋布,鋪筑出淮北原野一道奇特景觀。
然而,此刻的陳潔無暇欣賞。淮海戰役圍殲杜聿明集團的戰斗已接近尾聲,橫遭戰火蹂躪的村落仍在此起彼落地爆響激烈的槍聲爆炸聲,負隅頑抗的殘敵正憑借斷壁殘垣與華東野戰軍死拚,零星戰斗中部隊傷亡不斷。陳潔和文工團的戰友們自告奮勇加入了戰地救護的隊伍。就在幾分鐘前,20多架敵機對偏北方的幾座林叢進行了密集掃射。而她的身后,一支危重傷員救護隊正靜靜蟄伏著,從戰場到野戰醫院雖然只有10里,但于敵機頻繁空襲中穿越毫無屏障的曠野,無異于趟過生死界。或可等待夜幕降臨,但死神魔爪正無情地向命懸一線的戰友逼近,十幾個重傷員失血嚴重危在旦夕,幾個昏迷的戰士仍不時振臂高呼“沖啊!殺啊!”陳潔捋了一把散落額頭的短發,憐惜的目光掃過那些血跡斑駁的繃帶,眼淚無聲滾落下來。就在這一刻,隊伍前方傳來指導員低沉而果敢的命令:“出發!”
這是浩大戰役落幕前驚心動魄的一瞬,一馬平川的曠野上60多付擔架魚貫而出,猶如蒼龍在荒草掩膝的田野間逶迤穿行。突然,一陣轟鳴聲正從天邊隱隱傳來。陳潔心頭驟然一緊,狡猾的敵機盤旋了一圈竟又踅回來了。而此刻距前方的林叢尚有近一里地,指導員聲嘶力竭地猛吼:“快,跑步前進!”然而,這畢竟是一種承載生命之痛的負重前行,況且再快的腳板也無法超越飛機翅膀的速度。
巾幗英雄愴然倒臥血泊中,彈束猶如鐵鞭抽打在陳潔背上,留下3個排列整齊的罪惡彈孔,霎時鮮血便漫洇軍棉衣的后背。隨行的一位《大眾日報》記者,目睹并記錄了這殘酷而悲壯的一幕:“紛亂的戰場上,一個柔弱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棉衣上全是泥水,一縷秀發從軍帽中散落出來,貼在滿是汗水的臉上。華東野戰軍絕大多數官兵都認識她,因為她是野戰軍文工團最漂亮的女孩,在官兵們看過無數遍的歌劇《白毛女》中扮演喜兒。下午,國民黨軍的飛機在轟炸和掃射,這種轟炸和掃射已變成一種不分敵我的瘋狂屠殺。子彈從一架俯沖掃射的敵機上下雨一樣落下,她撲在了正在搶運的解放軍傷員身上。”
戰友們悲號著把陳潔抬進林叢,戰地百靈血染滿身已然香消玉殞。其實命運曾經安排陳潔繞過這一劫。這天清晨團領導命令正患重感冒的陳潔撤往后方,但出發的一刻,倔犟的姑娘一溜小跑沖進了救護隊伍。生死一念間,英雄戰士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用綻放的青春光華見證最后的勝利。戰友們更不知道,就在淮海戰役戰場的另一隅,一個戰士正在戰火紛飛中翹首盼望與戰地戀人的劫后重逢。
歲月滄桑,揭開險被時光湮沒的謎底竟已是60年后。2009年10月20日,一個耄耋老人步履踉蹌地走進淮海戰役紀念館。老人名叫陸鐵民,此番專程從河南新鄉趕來徐州,是要完成哥哥陸覺民的一個心愿,向紀念館捐獻珍藏半個多世紀的烈士遺物。佇立鑲嵌烈士紀念碑的陳潔照片前,老人顫抖雙手小心翼翼地將近20件物品一一取出,有烈士的照片、血染的軍裝、鋼筆和入黨志愿書,以及陸覺民、陳潔烽火歲月中的來往書信。至此,一段塵封的歷史終于倏然揭去面紗。
陳潔,1924年出生,上海人。1940年加入抗日隊伍,以花樣年華投身腥風血雨的抗日前線,兩年后因戰傷被秘密送返上海療養。痊愈后于1944年進入新四軍第三師,后被選送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深造,畢業分配到華野一縱二師文工團。曾參加過宿北、魯南、萊蕪、孟良崮、開封、濟南、豫東等戰役。因在歌劇《白毛女》中飾演喜兒,能歌善舞的陳潔被戰士們譽為“戰地百靈”。
那些烈士遺物中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在淮海戰役紀念館,我搜尋的目光一遍遍地游走于那摞泛黃素箋的字里行間,烈士的珍貴遺物無疑提供了清晰的脈絡指向。陳潔在抗戰前線寫給陸覺民的信中表述了這樣的心境:“您在上海快要跟我分別的那個晚上,跟我談了很多話,雖然我感到很突然,但我了解您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我愛您的。”盡管無從考證當時陸覺民勇敢率真的表白,但可以想象志同道合的生命際遇,確實讓兩個戰友真正感受到了彼此間內心的傾慕。兩個文化青年入伍后幾經轉隸,雖然幸運地同在華野一縱,但卻一個去了測繪部隊,一個進了師文工團,且因戰事倥傯始終咫尺天涯不能相見。于此,鴻雁傳書成為這對戰地情侶情感洗禮與升華的唯一紐帶。
1948年7月初,參加淮海戰役的各路野戰軍開始機動集結,陳潔與陸覺民幾乎同時隨部隊進駐魯南一線。在7月10日的信中,陳潔飽含激情地寫道:“這次任務,很多同志留在了后方,但是我沒有,因為我身體更好,這是優勢。希望您也注意身體,希望看到您健康的體魄……”雖然筆墨簡潔,但對勝利的憧憬和對情侶的眷戀卻毫無掩飾地溢于筆端。
終于,一個月后的這個晌午,陳潔隨文工團遠赴魯南臨沂為休整部隊演出,盡管旅途顛簸疲憊,但陳潔的心卻如同揣了只小兔般怦怦跳得厲害。那是因為陸覺民的部隊就駐扎在那里,她一路都在想象四年后的戰地重逢該有多么浪漫和甜蜜。然而,當她跳下卡車的一刻,希望就像遭遇潮涌一般被沮喪所淹沒。陸覺民的部隊就在前一天剛被調往百里外的新駐地。這天,陳潔的信中流露出幾分都市姑娘的矜持與任性:“我恨恨地回到營地,再去找您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法是寫信。”但畢竟久經戰火熏陶與洗煉,隨即心境便峰回路轉,“任務需要往南走,我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分別,希望您有空能來看我。”
讀到這單純而真誠的思緒獨白,讓觸目者不禁心生肝腸寸斷的憐惜。那一刻,隱于尺牘間的似水柔情與閃現彈雨下的無畏一躍倏然重疊,我仿佛正清晰地透視戰地黃花豐滿而真實的內心——因愛而奮進力搏,在生命危境中仍保存著人性的溫情和光輝。至此,一種無形無聲的沖擊終于令我掩卷長思,愴然淚下。
陳潔遺留的《246首革命歌曲》手抄本,被淮海戰役紀念館列為館藏二級文物。而與這件珍貴文物珠聯璧合的,則是陳潔那本鮮血浸染的戰地日記。翻閱的一刻,掀動的書頁猶如幻燈片連環閃耀于瞳仁,那種穿越時空的懾人光澤令我不禁斂聲屏息:尋常的土麻紙線裝本,約一厘米多厚,抄錄采用那個年代剛時興的橫寫體,從地方武裝到新四軍,再到解放軍序列,縱跨6個年度,輾轉9個省區,抄錄的曲目逐年增加,且字跡由稚嫩凌亂漸漸變得娟秀整齊。我突然想到,這些歌曲其實早已嬗變為一粒粒飽滿的種子,在一方純凈的心田里植根抽芽;而那些穿插于歌曲中的旁注和修改的筆墨,恰如剪裁出英雄戰士生命之樹抽枝拔節的旖旎側影!
須知,烽火歲月中許多膾炙人口的歌謠并沒有曲本,戰士們往往是邊聽唱邊記詞,爾后根據旋律補曲,在記錄中修改、傳唱中錘煉。很多后來成為經典的戰地歌曲,就在經歷這段樸拙而傳奇的琢磨中日臻精美。陳潔在日記中細膩地寫下了記錄這些戰地歌曲的曲折艱辛,以及在演唱和修改中收獲的感悟,由此而萌發了獨立創作的設想和激情。然而這一切俱因戰爭魔手摧殘而化作美麗的云煙,陳潔藝術生命的休止符戛然鏨刻于大戰勝利前夜:“我懂得今后應該怎樣為黨工作,怎樣貢獻我的終身。我的心像激流一樣挺進,解放上海,解放全中國……”
我緬想的思緒仍盤旋于那烽火年代。淮北平原那間低矮茅屋的深夜,馬燈火苗隨風搖曳,合上戰地日記本,陳潔起身透過窗欞眺望冰冷的銀河。那一刻,詭譎戰場死般沉寂,稀疏星斗似乎正傳遞著某種玄機,一陣突如其來的焦渴與興奮激蕩于胸。陳潔再次坐下鋪開素箋疾筆長書:“覺民,我們已經看到了勝利……”
然而,一切都已鑄成擦肩而過的悲愴。
這束蘸血的文字翌日黎明時分輾轉到了陸覺民手中,他無法接受這份自天而降的殘酷!他至愛的戰地百靈,竟犧牲于淮海戰役敵軍的最后一輪空襲!長歌當哭,穿過淚光,陸覺民突然看到,朝霞赤艷的地平線上,一曲血染的霓裳正款款飄向蒼穹,一個聲音在天地間回旋如吟:此曲只應天上有,在人間,綿綿愛,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