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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灼之痛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束華靜 來源:《鐵軍》2014年第5期 日期:2014-07-15 瀏覽次數:7831
浩大戰役的猝發性往往就顯現于突擊的瞬間。1948年12月13日子夜,以南坪古渡為中心,澮河百米寬的河道上千舟競發,鋪展出了數百條強渡棧道。早已蓄勢待發的英雄戰士,踏著浮橋潮涌般沖向南岸。
“十人橋”圖
浩大戰役的猝發性往往就顯現于突擊的瞬間。1948年12月13日子夜,以南坪古渡為中心,澮河百米寬的河道上千舟競發,鋪展出了數百條強渡棧道。早已蓄勢待發的英雄戰士,踏著浮橋潮涌般沖向南岸。
此刻,新四軍老戰士、時任華野二縱的連指導員王琦,率領他的連隊作為預備隊正埋伏在老鱉灘岸堤的溝坎中。前方,澮河南岸與澥河北岸之間,東西長7.5公里、南北寬5公里的狹長地帶上,陷入鐵壁合圍的黃維兵團四個軍一個快速縱隊無疑已成甕中之鱉。大夢初醒的敵軍迅速以密集火力進行阻截并展開反沖鋒,曳光彈、照明彈在夜空中劃出道道雜亂耀眼的弧線,勾織出一張張斑駁陸離的天網,把皚皚雪野照映得猙獰詭異。一股亡命突圍的潰兵瀉洪般涌向古渡口,數十條棧道在炮擊中燃起大火,被肢解并被湍急的河流沖向下游。
情勢急轉,已強撐數個不眠之夜的營長目光如火地直射王琦“: 上,人工架橋強渡!”
毋須反應與號令,王琦只是那么簡潔而果敢地一揮手,他的連隊就緊隨他躍入了冰碴翻滾的刺骨河水中。隨即,橫七豎八漂浮于河道的門板、木排奇妙地完成了重新組合,那是腳踩河床、浸泡冰水勇士們肩膀的托舉,筑起了一座座鋼鐵軀體支撐的特殊橋梁。
那真正是史詩般壯美的一幕。只是片刻時間,佇立水中的戰士被河水浸濕的軍帽就成了冰盔,不時有凍僵的戰士身子一歪便悄然無息地沉入水底,而從浮橋上滑落河中的戰士則毫不猶豫地立即填補空位擎起浮橋……沖鋒的隊伍就是憑借這一條條生命與熱血鋪筑的通道,源源不斷地跨越水塹殺入敵陣。
我在淮海戰役紀念館見到了這種生命之橋的雕塑。解說詞上標注的名稱是“十人橋”。我未及深究個中涵義,只是讓目光長久地凝落在那組打烙著鮮亮印記的藝術造型上,品讀著那份錐心攝魄的悲壯與凄美:勇士們冷峻瘦削的面容,寬袂飄忽的神態,以及炮彈落水激起的騰天水柱,冰碴與鮮血混雜的腥紅河面……盡管沒有聲光電的烘托,但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直逼生命的灼烈氣浪撲面而至,耳畔也猶然爆響著天崩地裂般的巨大喧囂。那一刻,一個幻覺倏然閃現心頭,眼前這座迸射生命異彩的藝術之橋,竟如一葦渡江般悄然無痕地把我送抵了王琦的戰場時空,那是我苦尋欲求而不達的生命之橋呵!
而彼時的王琦自然無暇去作這些詩意的浪漫遐思,槍聲、爆炸聲一波烈甚一波地撞擊著耳膜,戰士們穿越浮橋急遽而沉重的腳步聲,只能通過橋面劇烈的顫動傳導到他的心間。他欣喜地看到因槍彈劃割而幾成纓條的戰旗不斷向敵陣地縱深移動、嵌入,沿河數公里寬的扇面戰場上,短兵膠著已逐漸轉換成敵潰我進。就在這時,王琦陡然感到有股巨大沖力擊打在身上,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左胸口正汩汩地綻放出一朵璀璨刺目的血色鮮花。只是瞬間,王琦眼前一黑,身子便向外撲倒。這時,和他并肩佇立的連長大喝一聲:“二排長,指導員掛彩,救護!”說著一頭扎入水中泅游到浮橋左側,填補了王琦的缺位。
昏厥僅在分秒之間。被救護上岸倚靠在岸堤陡坎下的王琦睜開眼睛,身后坎坡上倏然傳出一聲清冷的槍響,那一刻,王琦渾濁的腦海閃入一絲清晰,南岸這個隱秘的地堡中,一個陰騭的狙擊手正在暗施著致命的獵殺,而自己堅守生命之橋的位置恰恰處于其最佳視角內。電光石火間,他再次聽到一聲冰冷刺耳的槍響,一顆罪惡的子彈嘶鳴著越過自己的頭頂,拖著怪異的線條射向河道中央,目觸之處,連長身體驟然一顫便沒入水中。巨大的激憤與悲愴就在那個瞬間給王琦羸弱的軀體注入了雷霆般的沖力,他從倒臥身邊的戰友腰間拔出一顆手雷,拉弦,揚手,擲出,而他自己也在那聲劇烈轟鳴中再度陷入昏厥。
王琦是在昏迷六天后,才在野戰醫院的病床上費力地睜開雙眼。由于滯留體內的彈頭離心臟僅有一厘米,囿于斯時斯地的醫治條件,只能作創口消毒縫合治療。好在打鐵徒工出身的王琦身板硬朗,加之十多位戰友的獻血救援,房東大娘的魚湯米粥滋養,堅強的漢子終于蹚過了命運溝坎。
之后,從渡江戰役、上海戰役一直打到浙東大陳島,一路征戰后,王琦被安排到蕪湖市人武部任部長。置身秀美富庶的江南古城,王琦卻常常呈現出一種魂不守舍的焦躁,他魂牽夢縈的是南坪那片浴血鏖戰的熱土。數番請求后,1962年5月,王琦終于調任南坪集所在的濉溪市人武部政委。此后近20年,王琦執著地堅守著這片長眠著戰友、傾灑過熱血的土地。
2009年初,我因工作緣故結識了王琦老英雄的兒子、皖北煤電集團武裝部副部長王軍。這個壯實而淳樸的軍人后代,簡略地向我述說了父親的故事以及心存的一些困惑。
王琦,江蘇淮陰人,1940加入新四軍第四師。兩年后與四師野戰醫院女戰士楊充亭結為伉儷。淮海戰役后,每逢陰雨天,老英雄胸口總會出現劇烈的疼痛。這時,老英雄就會把珍藏的戰功勛章和參戰紀念物悉數取出,屏息凝神地撫摸端詳,痛楚似乎由此而減輕許多。老英雄常說,這顆緊挨心臟的彈頭是一把有靈性的鑰匙,時時會幫他打開記憶的門扉,讓烽火歲月的壯美往事浮現心頭。
1979 年,王琦從宿縣軍分區副政委任上離休,1995年與世長辭。火化后,那顆變形的彈頭終于從骨灰中現身。面對這個幾近奪命的兇魔,老英雄的家人不禁百感交織。老英雄生前位居領導崗位數十年,完全有條件做手術取出彈頭,家人和戰友也一再催促,但老英雄總說既無大礙,還是隨緣為好。如今,英雄已逝,這顆彈頭伴他入土為安。
60多年后,我佇立在南坪古鎮的澮河古渡口上,帶著一種復雜的心緒騁目這條淮北的母親河,惟見一襲碧綠,猶似玉龍迤邐遨游于蒼茫原野,雖然已近隆冬,朔風凜冽,但氤氳中的麥野依然蕩漾著醉人的碧波。岸堤溝坎上原本黝黑的砂壤,累經雨水沖刷竟然裸露出星星點點的斑駁銹跡,摳一團攥于手心一捏,泥碎銹出。這片黃泛沖積形成的砂礫土質地帶,何以會出現這種有悖常律的地質變異?我想,答案就在南坪之役。正是那場驚天撼地的槍林彈雨,給這片土地注入了無可估量的舶來元素,殘留于這片土地上的彈片鐵屑,終究成為一份超越意識形態的歷史遺痕。雙堆集一役,殲敵12萬余人,而我軍亦有3.4萬多勇士犧牲。半個多世紀歲月遷徙,先烈鮮血的浸潤賦予廣袤原野不凡的靈氣,時光與風雨更是把這場浩大戰役化作一份紅色典藏,深刻永久地鑲嵌于這片熱土之中。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遠離戰爭的軍人,在追思先烈時激蕩于胸的一種情懷,準確與否,差異只在或深或淺之間。惟有走進南坪之役親歷者的情感與精神世界,才能真正領略那種常人不可知曉的際遇與心境。
在調任濉溪市人武部政委后,每年那個深鐫于心的日子,王琦都要驅車來到澮河古渡,憑吊長眠于斯的生死兄弟。只是第一次到南坪,沿途顛簸的吉普車剛一停穩,王琦就陡然感到胸口劇痛不已,盡管強力掙扎,最終仍然汗如雨下、不能自抑地俯下身來,直到司機重新啟動吉普車并顛簸前行,才勉強撐坐起來。此后,王琦硬撐著作過幾次嘗試,但結果絲毫未變。由此,之后每年的這個日子,他照例雷打不動地驅車來到南坪,也照例只能躬身于顛簸前行的車內,痛楚而無助地遠眺著昔日的戰場、曾經的陣地。
于此,我懷著一種還原一位英雄前輩精神底色的強烈愿望,步履維艱地去探究與思索,這究竟是一種心理感應,抑或是一種物理反應?王軍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則信息,始終揮之不去敲擊著我的大腦皮層:面對家人催促手術的絮絮叨叨,王琦最初或沉默不允,或文不對題地回應說,戰后重建,百廢待興,應掂得清孰重孰輕!最終說出一句振聾發聵的話語——射進身體的彈頭可以取出,但遺留大地的創傷又怎么撫平?
雖然無從獲取驗證,但我還是執意循著這條線索繼續深掘下去。王琦顯然是一位內心曠達、情感豐富的軍人,且思想文化的傳統烙印極深。在他看來,彈頭留在體內的創傷僅具物理屬性,僅為一個戰士遭受的彈灼之痛。但這一物質載體的存在,傳遞于神經系統的信息,諸如痛楚、緬想、企盼等等,卻真實而空靈地顯現于精神層面。而這尚處始發地域,老英雄傾其畢生矚目并焦慮的遠在更高層次,即戰爭遺留于大地的創傷,那是一道歷史的印痕,更是一個民族蒙受的彈灼之殤。隨著歲月的流逝,其鮮亮真容勢必日漸消褪,維系這種獨具意義的物質與精神的銜接和感應必將漸行漸遠。
這或許就是一位戰爭英雄淤積于心的遠甚于彈灼之痛的焦慮與痛楚。以一尊健碩的軀體與一個一厘米的創口而言,那是一種宏觀與微觀的關系。而以一個鮮活生命的掬獻和犧牲,與一個民族、國家的崛起和衍續相比照,又構結了一種新的微觀與宏觀。當時的王軍的確無從觸及并詮釋父親心底的隱痛,生命層高與閱歷厚度無疑構成了兩代人之間深不可測的鴻溝。但王軍仍然堅定地認為,父親心底隱匿著一個大秘密,從他時而明亮熱烈、時而陰郁茫然的眼神中,能清楚地觸摸到他內心波瀾的起伏,亦可讀解為一份熱切企盼與夢想的流溢,那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王軍提到的另一個細節,在赴任宿縣軍分區副政委的前夜,王琦與前來話別的市委書記深談至后半夜。那個夜晚,老英雄似乎得到了某種解釋抑或承諾,長久抑郁的內心突然生發出一份難能見到的欣喜,以至在院子里踱步時竟哼起了久違的軍歌。
至此,我終于得以把這些零碎而奇特的信息與細節綴連起來,沿循通幽曲徑,去窺探一位未曾謀面的戰爭英雄樸素而深邃的精神世界。此刻,一樣佇立于南坪古渡口,一樣嗅吸著古老澮河的水香氣韻,只是物已非矣人亦非,沿襲千年的舟楫古渡,已被巍峨的混凝土漕渡所取代,漕閘上游寬闊的水面上,漸行漸旺的網箱養殖勾勒出旖旎的水鄉風光。然而,當我游離的目光穿越昏鴉繞匝的雜樹林,凝落于星羅棋布、衰草掩覆的墳包群時,一種錐心的痛楚電擊般直貫胸間。王琦老英雄就在那個瞬間,穿過氤氳的河面走到我跟前,而老英雄那份于渴望與克制交織中縈懷畢生的夢想,亦一如電流般傳導至我心間:南坪一役,我軍官兵陣亡1568人,只因戰事浩繁、物資匱乏,這些大多連姓名都未能留下的共和國功臣的遺體,僅能依托彈坑和塹壕掩埋。時光荏苒,滄桑無盡,散落于荒野的英雄遺骸、英烈亡靈,又何時能團聚于一個溫馨的家園,抑或集結于一個規整的殿堂?
就在本文寫畢之際,與王琦老英雄兒子有著同名之巧的濉溪縣人武部政委王軍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則信息:南坪烈士陵園已完成選址和規劃,將于近期破土動工,散落荒野的忠魂歸返家園已指日可待。那一刻,一向自認堅強的我突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