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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說——“南京大屠殺”親歷者采訪記①
作者:徐志耕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14-10-30 瀏覽次數:7857
1937年12月13日,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是一個剜心割肺的血寫日子。就在這一天,侵華日軍攻占了中國的首都南京,就從這一天起,喪心病狂的日軍制造了舉世震驚的“南京大屠殺”慘案,在四十多天里慘絕人寰地殺害了我30萬同胞。
1985年8月15日的太陽特別輝煌,它照耀了我的心靈也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它的光芒像一支支利劍,刺痛了我的心臟也刺激了我的神經。
這天上午,我騎著自行車從北京東路往鼓樓前進。到北極閣,忽然發現路邊聚集著很多人。多年的記者生涯驅使我關注熱點消息。我下車一看,路邊的綠樹花叢不見了,只見一堵花崗巖石碑矗立眼前,正面黑色大理石上鐫刻著一行長長的金色隸書: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北極閣遇難同胞紀念碑
人們在石碑前肅立著、凝望著、沉思著。我被這場景震驚了:這塊花草繁茂的綠地,怎么會是日軍殺人的屠場呢?
這天的《南京日報》報道說:為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四十周年,南京市在當年侵華日軍集體屠殺南京軍民的遺址上,建立了十三塊紀念碑。我激情難抑:勝利是用鮮血換來的!于是有了沖動,我想寫一首詩:《石頭城,站起來十三個石頭人》。
五分鐘的狂熱過了,詩沒有寫出來。過了幾天,朋友們一起聊天。有人說:“錢鋼寫了《唐山大地震》,你也來個大的吧!”“我寫什么呢?”
“南京大屠殺!”有人說。
像電光石火。一句話,又點燃了紀念碑前的激情。
我立即查閱史料。很遺憾,我沒有找到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具體材料,一些史書上只是簡要的概述或幾百字的條目。問了一些人,都支支吾吾,或一知半解。
不知道的事情應該讓大家知道。
我覺得,這是一段不該忘卻的歷史。
于是,我開始了茫茫人海中的尋找。快半個世紀了,當年二十歲左右的親歷者,如今已是古稀老人了,他們在哪里?
1986年8月7日上午 南京市衛巷28一7號
(七拐八拐地轉了好幾條小街小巷,才尋到這一排粉墻小臺門。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家。靠東邊的這一家屋內擁擠,平房內還搭著閣樓。這是李秀英的家,她臉色臘黃,臉上有深深的皺紋和傷疤。她豁達開朗。她給我看日本兵留給她的創傷。身上有一道道刀痕,鼻梁上、嘴唇上有,大腿上、小肚子上的傷疤最大。她丈夫坐在旁邊,他叫陸浩然,蒼老的臉上有不少老年斑,白眉毛長長的,兩眼白茫茫的。出生剛七天的小孫子正在喝糖水。)
李秀英(女) 69歲
我們原來在上海川沙,丈夫姓陸,是部隊無線電報務員。我們是1937年3月結婚的。“八·一三”打仗了,我們一起回到南京,住在珠江路一個老鄉家里。我懷著孕,當時十九歲。
我父親是山東人,會武術,行意拳打得很好。我母親死得早,我脾氣壞,力氣大,體質好,拳術能看懂,我丈夫打不過我。
日本人進城時,我躲在一個美國人辦的小學校,就是現在五臺山幼兒園那地方。丈夫跟著人撤退到了河南,他是一一八師參謀處的電報員。
梅奇牧師是大高個,瘦瘦的,會講中國話,給我拍過照片。鼓樓醫院醫生叫我出院,我沒地方住,他說,跟我去,住到珞珈路25號。那里有不少難民,全是教會的。我住了快半年。伍長德給我講,他說梅會長給我拍的電影他見過,是在日本審判戰犯時他見到的。
當時我父親沒事干,在漢中門給人管米行。我住在難民區小學地下室里,五六十個人,有男有女,兩間房子大,我父親也和我在一起。我父親大個子,瘦瘦的,原在漢中門里稽查處當稽查員,山東鄆城人,是李逵的后代。他是好好先生,不識字。日本人來了他在小學校外維持秩序。
18日,日本人來抓人,抓了好些男人去。我聽說被鬼子抓去,女人要輪奸。笫二天上午剛吃過早飯,是稀飯。我隨身帶一個皮箱子,里面裝衣物等。這時來了好幾個日本兵,進來一人拉一個,說“走!”“出去!”地下室有兩間,里面一個是女房間。我一看不好,連忙一頭撞墻。我們有一二十個睡地鋪,有一個窗,一半在地上。我撞在右上額頭,一個大包。我剪短發,我昏過去了。
父親來了,他喊啊叫啊。我醒了。當天下午,三個日本兵來了。我正躺在行軍床上,父親不在。一個日本兵來抓我了,有人說:“這是個病人!”這時,兩個日本兵拉著兩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出去了。
我穿著旗袍,紅色的,藍罩衣。那個日本兵朝我走過來了,他把其他人都趕出去,說:“姑娘……”就用手來解我衣服上的扣子。我一氣,伸手去抓他的下面。他一彎腰,我就跳起來了,兩個人打起來了。我一個魚躍,刺刀抓到了我的手上,我朝他一捅,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就用頭撞他,用牙咬他手。他大吼:“啊!啊!”
另外兩個日本兵聽到吼聲趕來了。我連忙占領墻角,一手抓住日本兵的衣服。那時我勁大,豁出去了!趕來的兩個日本兵拔出刺刀往我腿上刺來,我氣!我沒有知覺了,兩條大腿上刺了好多刀,像刺在木頭上一樣。日本兵又朝我臉上刺來,耳朵下,鼻子,眼睛,嘴上,我一臉是血,我不像個人了,我玩命了!我把血往他們臉上吐。后來一個日本兵在我小肚子上刺了一刀,我穿著衛生褲和棉襖。我倒下了!
日本兵走了。別人把我父親叫來了。他見我全是血,喊了一陣沒回聲,以為我死了,就和另一個老難民到后面山上刨了一個坑,準備把我埋了。
我躺在木板上,風一吹,我氣緩過來了。父親“秀英、秀英”喊我,我嘴里的血呼嚕呼嚕冒出來了。有人說“有氣!”后來又找了一個人,把我抬到鼓樓醫院。
一個美國醫生給我縫的傷口。他說:“你一共有三十七刀!”
我住了七十多天醫院,梅奇牧師給我拍照片。那時我頭腫得斗大,頭發都直了起來,像瘋子。吃飯喝水從鼻子孔里流出來,上嘴唇破了,牙齒也掉了。現在全是假牙。
那時街道小,日本兵機槍架在十字路口,見人就殺。審判谷壽夫在軍事法庭,桌上堆著許多人頭骨頭。去的人很多,有人作記錄。
我現在有九個小孩,全家三十二個人了。老大是女兒,在五十四中教書,揚州師范大學畢業。老二女兒在南京電影機械廠當會計。老三在南京絲織廠。老四男孩,在清江棉紡廠當科員。老五也是男孩,在五一八廠勞資科。老六構件三廠工人。老七是采購員。老八在兒童福利院當保育員。小的在化工建設公司。五個男孩,四個女孩,有兩個大學畢業的。靠政府救濟,還有助學金。
1986年8月7日上午 竺橋31號
(他離我住的大院不遠,從小營往南過珠江路,朝梅園新村去的方向走過竺橋,有一條整潔的小巷,丁字路口一間紅磚的平房,門口有一臺老式的縫紉機。他中等個子,花白頭發,花白胡子,臉色紅潤,很健朗,戴一副老花鏡,弓著腰,正在裁剪衣服。他講一口南京話,“嚇人啊!嚇人啊!日本兵狠啊!”這句話他說了十多遍。)
劉永興 74歲
我們是老南京了,住了好幾代了。祖籍是安徽旌德。日本兵打進南京了,我們就躲到難民區去。走到新街口,一個炸彈炸了!我們逃到大方巷華僑招待所,我們弟兄、父母和老婆五個人一起住一間屋。
16日下午,一個鬼子走到我們住的門口,向我招招手說:“出來!”我出去了,他要我弟弟也一起走。到對面一個廣場上集合。
后來叫排隊,八個人一排,三排,穿黑衣服的國民黨警察帶隊,后面日本馬隊押陣。路上尸體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女的脫得光光的。國民黨的官兵抓住后,用鐵絲穿大腿。在挹江門里一串一串的,都穿著軍裝。
翻譯官說話了:“做苦力去,到下關碼頭搬東西去!”有的人不去,當場一槍。
到下關的時侯,天擦黑了。沿路上,擦皮鞋的、買東西的,日本兵都帶走。有人逃跑,一槍打過去。二十個人一捆,推倒就用槍掃。子彈從我肩膀上穿過,我穿著棉袍子,里面的棉花都打出來了。我在前面,就連忙跳江。有的人子彈打破了頭,打斷了手,又是叫又是哭。
我身子泡在江中,頭露在上面。江邊是爛泥,日本人沒下來。他們槍上有刺刀,掃過后一個個用刺刀刺,刺過再燒。我心里難過,想可能要死了。機槍掃得我耳朵都聾了。
天亮了,日本兵走了,我慢慢爬上來,躲到一個防空洞里。躲了一天,晚上我轉來轉去,轉到一個尼姑庵里。旁邊有個草棚,里面有一個農民,四十多歲,我給了他十二塊大洋,想弄點水洗洗,換一身衣服。農民說我是逃兵。我連忙說好話,后來他燒了一點胡蘿卜給我吃,又換了一套對襟的藍布老棉襖給我穿,弄一塊手巾扎在頭上。
到了晚上,對過樓房里一個鬼子看到我在吃東西就過來了,來了兩個日本人,說“過來,你的,苦力苦力!”農民說:“去,我明天來看你。”
進去了以后,他們在烤火。日本兵用棍子在地上寫:干什么的?
我用手指指衣服,說:做衣服的。日本人說:頂好!頂好!
他們還說我是中國美男子。那時我結婚才四個月,我哪有心思聽他們“夸”我!我想家人,想得眼圈發黑,眼睛上火。后來眼睛好了,就給他們補衣服和做飯,抬來棺材當柴火燒。他們一個班,十二個人。
下關住了一夜,就到江寧鎮去了,是走路去的。
在江寧,還抓了一個女的。是個二十多歲的農民,下午四點多抓來的。她穿著大襟衣裳,她嚇呆了。日本兵叫我給她講,叫她洗衣服。她說,快洗快洗,洗完我就走。我說,你走不了啦!鬼子把她帶到后面房子去了,我早上起來沒有看見她了。
當時住在江寧鎮靠橋的一邊,我干了四十二天的苦力。袖子上有“從軍證”三個字的標記,上面有一個大紅印章。我給他們挑水燒飯洗衣服。還有一個老頭,沒有勁的,還要我照顧他。日本人自己吃不了的才給我吃。后來他們要開到丹陽去了,所以把我放了。回來在憲兵司令部住了一夜,和鬼子一起來的。
回來后家里東西都被搶光了。我和弟弟以前是做裁縫的,很發達。現在四臺機器都沒有了,好多布也沒有了。只好擺攤賣香煙過日子。
我記得中山碼頭那天夜里爬上來的有十多個人。
我金陵飯店去了好多次,我講,日本人聽了都哭。有四個訪問代表團,他們送了我好多名片,有本多勝一、石島紀之、君島和彥,另外我記不得了。
徐志耕(右一)與李秀英(右二)和當年救護她的護士沈女士(右三)、南京大屠殺
遇難同胞紀念館副館長在一起
1986年8月7日下午 長樂路小心橋東街67號
(這里是城南的小街小巷,進入磚墻砌成的門,又拐了好幾個彎,才找到磚頭鋪地的西廂房。一簾花布掛在窗前。他雙眼炯炯,清癯瘦長,室內飄著茶香,他正在寫娟秀的毛筆字。)
融通法師 66歲
我十六歲那年出家,先在古林寺上初級佛教學校,師父叫果言。后在城隍廟當和尚。那年“八·一三”上海打仗了,8月15號日本飛機轟炸南京。捷克式高射炮打起來像敲銅鑼,打上去一團煙,晚上像一個火球,就是打不著。日本飛機飛得也慢。有一天來了一架大飛機,兩架小飛機,哪里人多往哪里甩炸彈,太平路甩得最多。日本飛機來了會拉警報,幾長幾短。
我不喜歡躲防空洞,我在樹下看。漢奸放紅紅綠綠的信號彈指示目標。保安隊抓漢奸。南京有三個大隊,九個中隊。放信號彈的人太多了,沒得辦法抓。后來搞燈火管制,全城一片漆黑。
那年我也參加訓練,練了三個月。派軍隊來當教官,光做動作。有槍沒得子彈,沒有打靶,槍不會打。我們佛教徒穿黃衣服,有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成立救護隊,尼姑也學包扎,我們學抬擔架,學了沒有用。下關有傷兵,我們去幫過一點忙。也上課,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
現在晨光廠、三山街那些地方,放的信號彈最多,日本飛機就朝信號彈的地方亂扔炸彈。這就引出一個問題,日本人什么時侯培養了這么多漢奸?他們怎么掛上鉤的?就是他們開洋行雇的工人,一部分被收買了,成了漢奸。一個叫周國才的,住雨花門外打虎巷,他不識字,編雞蛋籮筐的,他會講日本話,是漢奸。日本人進城后,他吃得開了,跑前跑后。去肉攤買二斤肉,他要割五斤,他仗勢欺人。
那時,許多沒文化的人當了漢奸,有個剃頭的也當了漢奸。不少有文化的人起來抗日。日軍第一天進城,就有漢奸扛著旗子在石鼓路向莫愁路方向走,我在三岔路口看,白紙上面貼個紅膏藥,喊:“皇軍進城了,大家歡迎啊!”這個人瘦瘦的,講一口南京話。
還有個陶錫三,個子不高,胖胖的,當時五十歲樣子。上海路難民區登記,我也去了,人很多。陶錫三先訓一次話,講:大家都要來登記,不登記抓到要殺頭。國軍官兵請出來,回家去發路費。不回家做工也行,當兵也行。
當兵的也苦,在南京沒親戚。他們認為中國人說話總算數,不會騙人的。陶錫三穿著大袍馬褂,站在臺上講,臺上放一張桌子。排隊的人都用毛竹攔起來。出來的人就走到槽子里面去了。十六歲以上都可以去,有三四個人在登記,日本兵在旁邊巡邏。不聽指揮的,用毛竹片打。
登記證上有圖章。登記后,就說:做工去!打仗去!就趕上卡車。日本人在隊伍中檢查,看手掌有否老繭,頭上有沒有帽印子。有的,推上車。不去,對不起。上車后,拉到城西清涼山,機槍架好,槍殺完了再來。又拉一車,去的人不鬧也不叫。大家不知道的啊。后來知道了,過了五六天還不回來,知道回不來了,就不敢去了。后來良民證賣到一塊銀元一張。歲數大的和小孩,就不用登記放回家了。
我們城隍廟里當時住保安九中隊。警察也被集中槍殺。雖然放下武器了,都被騙上汽車一批一批地殺掉,那個陶錫三就一批一批地講。
南京當時有三百多寺廟,一千多僧人。香林寺、毗廬寺、古林寺都有當兵的躲到里面。12月16日,鬼子來了,就大喊:“皇軍來了,都出去,集合!”一下找出來四十多個,出來后在大門口訓話,站好。那天我在廟里念書,廟里有個二十多歲的小和尚生肺病,吃不下飯,人瘦得不得了,也要叫他出去集合。集合的人在山門外的菜園里,他爬不起來,走了一半路,就昏倒在草堆上了,槍響了。
山后還有人家,一個小孩跑過來找媽媽,鬼子看到了,一腳踢去,又一踩,頭踩扁了!
現在市公安局原來是國民黨傷兵醫院。日本兵在醫院里放火,里面的人哇哇叫。誰去救火就往里扔。一對老頭老太挑一擔木炭在走,突然一槍,老頭被殺了。一個出來下河貓子(淘米)的女人,三十多歲,頭上包一塊布,被鬼子用刀刺死。是上午,在秣陵路口,地上有一灘血,一個老太坐在地上哭。我看見的。
明瓦廊有個春陽米行,日本人住在里面,我們城隍廟的一個伙計,叫劉懷仁,還有我舅舅,一共四個人,被鬼子抓去搬東西,從新街口到漢中門扛了兩趟紹興黃酒。剛把壇子放下,鬼子叫四個人跪下,一槍一個,把三個人打死了。我舅舅命大,鬼子子彈沒有了,只好用刀砍。舅舅快五十的人了,頭發白了,他四十八歲才結婚,找了個寡婦不到兩年,可憐我外婆就這一個兒子。正要舉刀砍時,一個軍官出來,他嘰里咕嚕說了幾句,不殺了。晚上又出發扛東西到中華門外,舅舅沒有吃東西,走不動了,他看見路邊有一個水塘,他會游泳,就一下跳進塘里去了。鬼子開槍,他扎下去了,他命大,逃出來了。這是他親口給我講的。
日本軍隊中有隨軍布教士,有一個叫小野獺大勝的和尚,就住在城隍廟,胡子長長的,中國話一流,三十多歲,個子不高,這人不干壞事,他念經,超度。有一個日本士兵跑到廟里來,手上拿著照片,結結巴巴地用中國話說:“老婆、小孩,死了死了的!”很悲傷的樣子。
歷史不容歪曲,歷史要真實。告訴子孫,不能打仗。不是怕,是要有實力,那時我們四億五千萬人,日本只幾千萬人,為什么我們打不過他們?
徐志耕在日本當年生產細菌武器的地方采訪
1986年8月8日上午 中山門外竹林新村15號
(沿著綠影婆娑的竹林小徑向前走,面前是一片姜黃色墻壁的新村。我站在綠色紗門前,門口是綠葉艷紅的美人蕉。出來迎我的是一位個子不高、花白頭發、雙眼紅腫的老人,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流淚。)
夏淑琴(女) 57歲
那時我們住在武定門老虎頭新路口5號。一個大門,里面是平房,住兩戶人家。房東姓哈,是回民,三十多歲。他們家也兩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家姐妹五個,我是老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還有外公外婆,父母是老南京人,父親叫夏庭恩,高個子,長臉,他有文化,幫人家寫寫弄弄。母親當時四十多歲。
日本人進城以前,老是跑飛機。我們睡在大桌子下,不能做飯,不能生火,吃炒米和鍋巴,害怕日本飛機丟炸彈。舅舅、舅母的娘家人說:“你們還不走?”舅舅他們走了。我們不走。
日本兵進來是上午,我們正淘米洗菜,飯還沒燒。外面死命地敲門,我父親去開門。大門很厚,踢不開。我們很害怕。一開門,鬼子叭的一槍,把我父親打死了。房東在后院,什么也不問,第二個打死了回民。后來日本兵又到我家,我跟外公外婆躲在房間里,我、姐姐、妹妹四個人躲在床上帳子里面。鬼子進來后,用刺刀一劃,從床上把我大姐二姐抓出來,大姐被拉到外面桌子上強奸,二姐在床上活活被糟蹋死。外公外婆過來救,一槍一個打死了!
日本兵站滿了一屋子,我嚇得叫,日本兵用刺刀戳我,左肩、左腰、脊梁上刺了我三刀。第四個妹妹四歲,躲在被子里面,沒戳到。
我醒過來后,一看,沒有人了!二姐在床邊上,大姐在桌子上,褲子一起脫光了。外公外婆在地上躺著。我爬出來,看見我媽在堂屋的桌子邊躺著,沒有褲子。還在吃奶的小妹妹被丟在院子里。
我和妹妹哭,我們睡在桌子底下。
房東的兩個小孩也死了,一個女人在桌子下,都死了,到處是血,地上長的子彈殼好多。
家里有半缸水,我們用凳子站在上面,舀點冷水喝,抓一把炒米吃,夜里睡在桌子下。這樣過了兩個多星期。
死掉的兩個姐姐上身有褂子,媽媽的奶子被割掉了,一個血人!外婆的一槍打在頭上,腦漿濺了一地,白白的。
晚上我們把草填在地上,堂屋是磚頭地。我找一條被子摟著妹妹睡。眼看半缸水快喝完了,后來有人來房東家拿東西就看見我們了。一個鄰居路對面的徐奶奶進來了,我就喊她。她不敢看,往外跑,我跟著她。有日本人在門口。我看到對面賣雜貨、糖果和香煙的小店燒了!
徐奶奶說,我看你家人死光了,你怎么回事還活著。她也怕。我說我們一天到晚睡在桌子下。
后來她來找衣服,我的衣服上血跡發硬了,像鍋巴,就換上了大人的衣服。她帶我們到老人堂去吃救濟粥,后來舅舅把我們帶出來了。見到舅舅時,他也哭死了。
死人都拖到一個大空地上,有好幾百個,一大堆。我舅舅去找,找到外公外婆,我爸媽,埋到老虎頭下,一大塊空地全堆滿了。我家門內十三個人死了十一個!
舅舅小個子,他哭得眼睛都紅了。很多人哭、叫。有的全家死光了。我一想起來就哭,幾十年了,忘不了,不會忘。我身上三個刀疤,是日本人戳的!
現在我家有十個人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三個孫子外孫,這是共產黨給我的幸福。
日本人來以前,生活不是很好,小孩多,一個接一個。那時大姐已訂婚給人家,媽媽舍不得她走,說:還小,才16歲。大姐很漂亮,長長臉,白白的,高高的。二姐也不丑,那時她十二三歲。
我眼睛一直爛,哭的。有人說是死人的瘴氣,一直看不清。
我家雖窮,但很和睦,不吵不鬧。舅舅家,房東家都很好。一家人吃青菜湯、稀飯、干飯、玉米面。
徐奶奶腳小,巴巴頭,賣餛飩的。她頭發白了,瘦瘦的臉,個子不高。
小妹妹后來送到孤兒院了。去了一段時間孤兒院,送給鄉下一個親戚做童養媳。舅舅不忍心,又要回來。妹妹嚇呆了,不哭不叫,就是喊“要媽媽”。我手指指說:“媽媽死了。”舅舅幫人家做繩子,他小孩多,有的死了。他后來做小生意、賣菜,半夜三更去,還賣芝麻糖。
日本人胡子好長,好怕!我嚇得頭蒙著被子睡在里面,刺刀從外面戳過來。姐姐嚇得叫不出來。姐姐待我好。她穿藍黑大褂,滾白邊。那天天氣好。
我1961年到中山陵園工作,種花種樹管理桃園。我1979年退休,現在很好。
房東家是回民,男的開炒貨店,賣牛肉。女的長得胖胖的,高高的。他們兩個女孩比我小。他家住后面,我家住前面。
徐志耕(右)在日本作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報告
8月9日上午 小心橋東街67號
融通法師
1937年那年,我在古林寺初級佛學校讀了不到一年,日本飛機來轟炸,我回上新河家里去了。一個多月后,就跟六十多歲的師父果言到城隍廟了。
日本人進城后還放火。站在城隍廟院子里,最多看到有十七處失火,沒有人救。建康路、三山街、中華路、內橋那邊都是。還刮大風,瑞豐和綢緞莊是南京的大布店,唯一賣綢子呢子的,在三山街那邊,我看見燒了一夜,東西全燒了。
有一事要提,漢中門那里有一個大米庫,米很多,餓不死的。古林寺住過國民黨憲兵第二團團部,撤走時留下一部分人化裝退下來的。
日本人信佛,明治維新以后,信神了,認為神高人一等,就產生了武士道。忠君,一切效忠天皇。棲霞山有一塊石碑,那里有一件事,有個佛頭記的故事,《棲霞山志》里有,可以找苠山院長。佛學院管圖書的王煜明和總務處長孟利群也可以找他們,電話是61706。
日本人進城后,國軍部隊有些逃進了棲霞寺。日本兵也追過來。到寺里發現一塊石碑,碑上刻有“佛頭記”。上面記錄日本大地震以前民國初年的一件事,一個日本商人來到棲霞山千佛巖,從別人手里收了一個佛頭,偷偷帶回日本供在家里。大地震時他家沒有倒掉。這個商人夢中見到佛頭說話,佛頭說要回中國去。“我頭在這里,身子在中國。我救了你,你要把我送回去”。商人就把佛頭送回了棲霞山。寺里的僧人接待了他,把佛頭供奉后按原樣修復好。日本商人為了報答佛頭的恩情,又出資署名刻了“佛頭記”的石碑。日本兵讀了石碑,看到山門上有“寺廟重地,不準入內”八個大字,便下令不準進廟。這樣,棲霞寺躲了不少難民,也保護了幾百個官兵。部隊后來化裝過江走了,是從石埠橋到六合用劃子過江的。抗戰勝利后,躲避的軍人又刻了一塊石碑,將當年經過刻在碑上。兩塊石碑立在佛學院門口,一邊一塊,不知現在在不在?
所以棲霞寺名氣很大,那時只要蓋一個“棲霞古寺”的印章,南京到處能通行。
古林寺原來有五百多僧人。中華門外天界寺的老和尚被日本兵殺了。南京小的寺廟被燒掉不少。燕子磯的巖山有十二個洞。頭臺洞、二臺洞、三臺洞,還有觀音閣,都為亡靈超度,跪在地上念經,念心經。阿彌陀佛!
日本兵進城,國軍撤退,下關過不去,就沿江向東,到燕子磯,北面是長江,南邊是陡山,只有中間一條路。對面來了日軍,就打起來了。日軍人少,我們有一百多人,背水一戰,我們打敗了日軍。這時,日本的騎兵隊來了,國民黨軍只好拼死過江,沒有船,有的扶一塊門板,死了不少。
新街口銀行那時是日軍的憲兵司令部。
城隍廟里我師父光輝也被日軍踢傷。日本兵半夜來搶劫,要麻將牌、要大洋,沒有,就打,就踢。師父被踢傷了,不能動了,我躲在樓上,是兩個日本兵打的。一傷一嚇,師父一年多后死了,1939 年春天死的。他是湖南湘鄉人,當過北伐軍,人和氣,圓方臉,和毗廬寺和尚是老鄉,死時不到六十歲,五十八九。
守南京的部隊有四川、廣東來的,有的新兵連手榴彈都不會扔。一隊四川兵在中山陵打仗,松風閣上一個班被包圍了,只有班長是老兵,新兵只會把手榴彈后蓋擰開,交給班長扔。一個新兵逃到棲霞山,后來到城隍廟當伙計,只有十九、二十歲,個子不高,胖胖的,是剛補充進來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