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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軍號嘹亮
作者:吳曉鳴 責任編輯:束華靜 來源:《鐵軍》 日期:2014-12-01 瀏覽次數:7845
在常州天寧寺,作者(前排左一)與母親、弟弟和教導團的小伙伴在一起
1949年4月21日渡江戰役打響了,負責攻取常州的第三野戰軍第二十八軍在地下黨中共長江工委的幫助下,獲取了國民黨軍駐利港的江防圖,對國民黨軍沿江陣地群炮齊轟,解放軍健兒在槍林彈雨中強渡長江,國民黨軍駐守常州的部隊紛紛棄甲逃竄。4月23日常州宣告解放!
不久,在常州天寧寺成立了解放軍江南第一所軍事學校——蘇南軍區教導團。我的父親吳仲邨渡江前任華東警備第七旅二十團政委、黨委書記。教導團成立時,組織委派他任團政委、黨委書記,母親鄭芬任教導團指導員。許多江南地區的熱血青年,先后在教導團接受半年至兩年不等的學習和培訓。他們從常州教導團起步,開始了革命的人生道路。
教導團——我童年的樂園
2009年4月21日,200多名當年教導團的優秀兒女重聚常州,舉行紀念常州解放和教導團建團60周年慶典。我榮幸地應邀參加了這個激動人心的老兵聚會。我至今也無法忘卻那一幕幕情景:在車站,王允武等幾位70多歲常州籍的教導團老兵,用顫抖的雙手舉著晃悠悠的接站牌,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老戰友;在慶典活動現場,教導團老兵們手捏著一張張發黃的老照片,急切地尋找當年熟悉的戰友,有的互喊著當年的綽號驚喜擁抱,有的手拉著手泣不成聲。
4月23日常州解放紀念日那天,中共常州市委書記范燕青與十多名常州籍教導團老兵代表親切座談,之后又到會場看望全體老兵,范書記代表常州人民向老兵們熱情致詞。《常州日報》、常州電視臺等新聞媒體連續三天宣傳報道。常州人民的盛情關懷,使老兵們重溫了當年常州解放初期的軍民魚水情深。在老兵聚會結束的午餐會上,我相約趙家淦團長、劉冰政委的兒子、女兒舉杯,我們挨個兒向每桌的老兵們敬酒,由衷地敬祝各位叔叔阿姨身體健康、晚年幸福!
對常州蘇南軍區教導團原先我知之甚少。父親生前為人謹慎低調,很少同我談起他的革命經歷,包括教導團時期。他認為自己那點事同那些功勛卓著的老革命、那些犧牲的革命烈士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記憶中的常州教導團,是我童年的樂園。抗戰后期,我出生在新四軍后方醫院,父親當時在新四軍做敵工工作,經常在外,遇到緊急情況吃不上飯睡不上覺更是尋常事。父親家境富裕,本可當少爺繼續求學,但抗日救國的信念,使父親兄弟三人毅然投身革命,三弟后來被日軍殺害。父親全家人都為抗日盡心盡力,父親的家被譽為新四軍的“抗日飯店”。母親出身貧苦,17歲時母親隨同姐姐鄭少儀、哥哥李正春參加了新四軍。為了不影響工作,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被母親送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處撫養,但更多時間是寄養在老百姓家,當時叫“打埋伏”。1946年新四軍主力北撤,父母親奉命留下領導泰州、東臺、興化三縣交界地區新組建的溱潼縣軍民浴血堅持,當時許多新四軍指戰員將自己的孩子送到老百姓家里“打埋伏”。戰爭年代軍民關系非常融洽,老百姓寧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讓新四軍的孩子受委屈,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掩護革命后代,我就是蘇中解放區的群眾用乳汁和米湯撫育大的。
父母親到常州教導團工作后,生活相對穩定,就把我從蘇中農村接到常州,那時我5歲了,已有點記憶。乍進城見到父母和弟弟又驚喜又陌生,天寧寺軍營里的家,讓我感到溫暖還有點恐慌不安,但很快在新的環境里,我與一幫小伙伴們玩熟了……天寧寺大院那陣陣嘹亮的軍號聲,是我從未聽到過的聲音,每每聽到號聲我都會突然興奮起來,聽啊,吹號了,又吹號了。而那些操練的男女軍人,更讓我新鮮好奇,遠遠地盯著他們看個不停。我模糊地記得,父親站在許多軍人前面講話,母親在一個很大的房子里揮著手同許多軍人在唱歌……母親后來對我說,有次他們晚上回家,發現我躺在地上,發著高燒,神志不清,嘴里卻唱著教導團的歌(我從農村來時,不曾唱過歌),那是母親頭回聽我唱歌。但教導團給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那一陣陣嘀嘀噠噠的軍號聲。1950年3月,父母親轉業到地方工作,我也離開了教導團被送到鎮江蘇南行署干部子弟學校(后改名為中山路小學),寄宿上學了。
軍號聲——讓我回到遙遠而溫馨的家
1970年我大學延期畢業來到常州,那時父母親還沒有“解放”,天寧寺作為“四舊”被封,我又頂著“可教育好子女”和“五一六”嫌疑分子的帽子分配到武進縣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迷茫困惑……20年前,我從農村進城到常州,如今又從常州返回農村,站在天寧寺古老殘破的門前,我百感交加,感慨萬千……以后幾十年風風雨雨,我先后調南京、北京工作,父親早在“文革”中受迫害去世,常州教導團離我漸行漸遠,教導團的軍號聲銷聲匿跡,再聽不到了。
作者父母在常州天寧寺教導團
再次聽到軍號聲,是上世紀90年代,我遭遇不公,心情郁悶,去新疆休假,住在喀什南疆軍區大院的招待所。那天清晨,天空微微發白,我突然被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驚醒。我披上衣服沖出門外,站在大院空曠的廣場上,傾聽那噠噠噠的號聲久久地在天地間回蕩……我仿佛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廣場上快樂地奔跑,看見父母親穿著軍裝,打著綁腿,撫愛著剛剛回到自己身邊的小女兒;我還看見那廣場遠處操練的教導團戰士正“刷、刷”地跑步過來,近處凝視原來是正在出操的南疆戰士……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幾十年了,那超越時空的軍號聲,依然“嗵嗵”撞擊我的心。
轉瞬之間到了2004年春天,我從北京到成都安家,夫君范曉光(曾用名王可軍,“文革”期間遭受迫害到常州某工廠當工人)已調成都軍區任職,新家就安在軍區大院里。那時,我剛剛陷入失去母親的悲痛中,我為自己未能在母親床前盡孝送終而深深的自責愧疚。臨近退休的我,又在波譎云詭的官場中飽經掙扎和煎熬,在軍區大院的新環境里,那久違的軍號聲,生龍活虎的操練戰士,又讓我回到了常州教導團那個遙遠而溫馨的家、我兒時的樂園……如今,每每聽到軍號聲,一種超然的愉悅蕩漾心頭,使我感到了平實和親切。
教導團老兵用青春與熱血鑄就豐碑
我與教導團再次關聯是2008年的春天,當年我父親在教導團的老部下姜文芳告訴我,一些健在的教導團老兵,離退休后以當年教導團團報《紅旗》名稱,自費辦報,緬懷戰友往事,傳承革命精神,老兵們自掏腰包,籌集經費,編輯、出版、發行,竟是一幫70多歲的離退休老人在認認真真地擔當。他們想請我為父親寫點紀念文章。我驚嘆在當今社會,功利和貪婪正侵蝕著許多人的靈魂和價值觀時,教導團的老兵們卻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在執著地弘揚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的革命理想和信念,我被他們的精神深深地感動。回憶錄《征程》主編、教導團老兵、作家錢中立是位當年發配青海20多年的錯劃右派,他至今不改對黨和國家的忠誠。錢老希望我提供教導團的照片,配發文稿。當時出書在即,我匆匆從成都趕回北京的家,找到照片并寄出,誰知第二天汶川大地震發生了,我躲過了大地震的劫難,卻日夜為抗震救災中的親人擔憂,應《紅旗》之約,我又寫了《情系唐家山》短文。經修改即是人民網上廣為流傳的《范曉光同志,為你喝彩》一文。
蘇南軍區教導團1949年5月于常州天寧寺創建,1951年6月遷至無錫惠山。1952年底,蘇南蘇北兩軍區合并為江蘇省軍區,教導團撤消,完成了其歷史任務。在辦學三年多時間里,教導團以抗大校訓為宗旨,堅持理論聯系實際的教學原則,3000多名學員先后畢業分配到陸海空軍,有部分轉高校深造或是轉入地方工作,教導團為我們軍隊和新中國的建設輸送了急需的骨干人才。他們中后來涌現出:多次為周恩來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駕駛專機的優秀飛行員、航天工業戰線的導彈專家、我國首枚核彈空爆英雄、文藝教育科研領域內的高級知識分子,人民軍隊的多個軍師級高級將領,還有當年許多英雄兒女奔赴抗美援朝、抗美援越戰場,有的光榮犧牲至今安息在異國他鄉……
教導團的軍號吹奏出永不消逝的記憶
在教導團成立60周年紀念會上,國家一級導演、上海演藝公司的掌門人、教導團老戰士當年明星男孩、綽號“三毛”的陳體江主持會議,讓我上臺發言。望著臺下端坐著一排排的白發蒼蒼的老兵,我想起了父母親,想起教導團光榮的歷史,想起了老兵們籌備紀念會的艱辛……我聲音哽咽:各位叔叔阿姨們好!真情回報的掌聲讓我不知所措,我忘記了預先準備好的講稿,情不自禁地說起兒時在教導團的快樂和那嘹亮的軍號聲對我人生的影響……陳體江激情插話:教導團司號員小號手今天就在場,請黃浩如同志起立!全場熱烈鼓掌,我看見一位白發蒼蒼、身體胖胖的老兵在老伴的扶持下站起來,腰桿筆直地敬了一個軍禮。黃浩如同志已雙目失明,啊!這就是教導團吹號的司號員?那個吹出噠噠噠軍號聲,讓我興奮萬分的小號手嗎?我熱淚盈眶,說:“謝謝你,黃叔叔!”掌聲中,陳體江找來一把銅號,黃浩如摸索著,熟練地放到嘴邊,噠—噠—噠,沒錯!那是我兒時聽到的號聲,那是60年前教導團原汁原味的號聲。一種沖鋒向前的激情讓我不可抑制。我看見全場老兵們都歡騰起來。軍號聲鼓舞著全體老兵,60年后的今天,他們在常州集結重新出發,新的隊伍增加了教導團老兵們的兒輩、孫輩,在嘹亮的軍號聲中,三代人手挽著手,堅定地奔向新的人生征程。
黃浩如是常州人,他13歲參軍到教導團,他的表姐張西蕾、表姐夫馮伯華是常州籍著名烈士張太雷的女兒女婿。張西蕾、馮伯華都是新四軍老戰士,也是黃浩如革命的引路人。黃浩如入伍后因年齡小,先在中隊部當通信員,后調團部司號班當司號員。為了提高吹號水平,他每天早晨4點鐘起床,對著曠野練吹號。
常州老兵聚會后,黃浩如托老伴薛文琴寄來張太雷烈士傳記及教導團的老照片——
小號手身著軍裝、英俊稚氣的臉上,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著遠方,充滿著希望和信心。小號手在信中動情地說,難忘的相聚,使你回憶了童年。我真沒想到我的號聲一直在你腦海里翻騰,我真的很激動……
小號手只字未提他雙目失明的痛苦和困難,他說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受到教導團大家庭的溫暖,軍營生活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現在很幸福。是啊,13歲的小號手黃浩如,15歲的小三毛陳體江,還有我的當年14歲的小姨媽葉平……他們還未脫離稚氣就穿上軍裝,在教導團這個革命熔爐里歷練、摔打,成為了堅強的革命戰士。教導團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影響了我的人生,那嘹亮的軍號聲,是我和教導團不解的情緣,我們緊緊相連,永遠也不會分離。陳體江導演和《紅旗》報送我“教導團女兒”的稱號,這是老兵們給我的最高榮譽。
仰望星空,我要告慰遙遠天堂的父親母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不僅是你們的女兒,也是教導團的女兒了!在繁星閃爍的夜空,我看見有兩顆最璀璨最明亮的星星在向我微笑,為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