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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死肝腸猶沸熱 偷生歲月易蹉跎——抗日戰爭中的陳寅恪
作者:陳虹 責任編輯:金鑫 來源:《鐵軍·紀實》2012年第1期 日期:2013-08-16 瀏覽次數:7835
毛澤東評價為“國寶”級的一位文人,在抗戰中,雖“滄海橫流無處安”,也堅不附逆,保持著中國文人的氣節!面對戰爭對于他、對于整個中國文化的摧殘,他始終沒有倒下,始終沒有放棄,始終堅守著“文人”的崗位!他,就是被譽為清華大學“國學四大導師”之一的陳寅恪。
勞榦曾經這樣描述陳寅恪的相貌:“……身材瘦削,并且也不高大。加上了具有神采的雙目和高聳的鼻子,的確有些像‘甘地型’的人物。”
徐葆耕曾經這樣形容陳寅恪的性格:“屠格涅夫認為人性有兩極:一極以堂·吉訶德為代表;一極以哈姆雷特為代表。……以深思憂郁而論,陳寅恪是接近哈姆雷特的。”
——對于這樣一位有著甘地的氣質、哈姆雷特的性格的學者,對于這樣一位曾經留學于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16年、精通十余個國家的語言、且廣泛涉足于佛學、史學、文學等諸多領域的教授,毛澤東賜予他的評價是“國寶”,同事們贈予他的稱呼是“活辭書”,學生們給予他的贊譽是“教授的教授”……傅斯年說過這樣的話:“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吳宓則慨嘆曰:“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當戰爭——生靈涂炭的戰爭從天而降時,他所受到的傷害也就最深最重。賈植芳曾經這樣總結過:“……自1937年抗戰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再也沒有窗明幾凈的書齋,再也不能從容縝密地研究,甚至失去了萬人崇拜的風光。‘五四’時期知識分子以文化革命改造世界的豪氣與理想早已夢碎,哪怕是只留下一絲游魂,也如同不祥之物,伴隨的總是擺脫不盡的災難和恐怖。抗戰以后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只能在污泥里滾爬,在濁水里掙扎,在硝煙與子彈下體味生命的意義……”
——這一年陳寅恪已年近半百,這一年他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對于這樣的遭際,陳寅恪曾寫下兩句詩:“近死肝腸猶沸熱,偷生歲月易蹉跎。”上句表明了他于戰爭中的立場,下句表明了他于戰亂中的無奈……
陳寅恪、唐筼和他們的三個女兒
殘剩山河行旅倦 亂離骨肉病愁多
戰爭爆發之前,陳寅恪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教授,并于歷史系和中文系開設了“西人之東方學之目錄學”、“唐代西北史料”、“魏晉南北朝隋唐史”、“《高僧傳》研究”、“佛經翻譯文學”、“文學專家研究”、“蒙古源流研究”等一系列的課程。據說當年—即1926年清華國學研究院剛成立時,在是否聘任陳寅恪的問題上,梁啟超與校長曹云祥曾有過如下的一段對話——
曹問:“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沒有任何學位。”曹又問:“他有無著作?”梁答:“沒有任何著作。”曹搖頭了:“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可就……”梁生起氣來:“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但著作算是等身了,然而全部加起來卻還頂不上陳先生的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柏林大學和巴黎大學先下手為強吧!”曹一聽,竟然連外國人都如此推崇,當即便簽下了聘書。
就這樣,從來不為“學位”而讀書的陳寅恪回國了,并以“精博宏通的國學大師”的身份跨入了令人仰慕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據說他是第四位受聘者,其前還有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與此同時,名聲大振的陳寅恪還受北京大學之邀,為其歷史系的學生講授“佛經翻譯文學”和“蒙古源流研究”;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聘請,兼任其研究員及歷史組主任;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聘任,出任其編譯委員會的委員……這時的陳寅恪可謂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于學術研究方面,進入了他的黃金階段;于生活方面,亦步入了最為富足、最為安定的時期。
羅香林這樣回憶陳寅恪的授課——“陳師每次上課,必攜帶要引用的書籍多種,以黃布包裹,拿到教室,放在講臺。遇須引證的重要文句,亦必寫在黑板。……進入課室,就提出要講的專題,逐層闡釋,講至入神的地方,往往閉目而談,至下課鈴響,還在講解不停,真是誨語諄諄,從無倦容。而其風度和聲音笑貌,也最為學生所神往。”
藍孟博這樣回憶陳寅恪的學問——“每到他家,身上總帶幾本小冊,……先生叫我們喝葡萄酒,我們便問其來歷。他于是把葡萄原產何處,原名什么,葡萄酒最早出現何處,稱什么,何時又傳到何處,一變成為何名,如此這般,從各國文字演變之跡,看它傳播之路徑。這些話我們都記在小冊子里,日久之后,積了不少小冊……”
然而,1937年的這場罪惡的戰爭,卻無情地擊毀了這一切——包括陳寅恪那從容的治學和怡然的心境!
陳寅恪的一家是于1937年的11月3日撤離北平的:先乘火車至天津,再坐輪船到青島,最后又換火車一路南下,經過濟南、徐州、鄭州、漢口……直至11月的20日,才終于抵達目的地——湖南長沙;在這里,清華與北大、南開三校合并成立了“臨時大學”。這一路上,陳寅恪沒有留下日記,但他的家人們卻有著這樣的回憶——夫人說:出天津東站時,“幾乎擠散”,“我和寅恪各抓緊一個大小孩(流求9歲,小彭7歲)。王媽抱著才四個多月的小美延。當時必須用力擠著前進,一家人緊緊靠攏,深恐失散。”在濟南車站上,“人滿得擠不上車”,“幸虧劉清揚先生眷屬已先上車,幫助我們每個人由窗口爬進。他們還讓給我們三個座位。……除吃奶小孩外,兩個大小孩睡在地上。三個大人只得筆直地坐著,轉動亦不容易。”女兒流求則記得,為了防止走散,父親讓她背熟了沿途的所有站名以及相關的人名和地址……
但是不曾想,長沙并非他們流徙的終點—數月之后,臨時大學奉命遷往昆明,陳寅恪一家不得不再次踏上漫漫的征程。固然,這是特殊的戰爭年代,在這特殊的戰爭年代中,像這樣的顛沛流離也并非陳寅恪一家。但是他與別人不同,妻子體弱,孩子年幼,因此甫抵香港即先后病倒。先是夫人心臟病發作,繼是小女高燒不退,全家不可能再繼續一道前行了。為此,陳寅恪只得獨自一人赴昆明,而將病妻與弱女留在了舉目無親的港島上。但是又不曾想,云南的“瘴氣”同樣沒有放過陳寅恪,他也被擊倒了。兩地的相思,同病的相憐,煢煢孑立的陳寅恪在凄冷的病榻上吟出了這樣的詩句:“家亡國破此身留,客館春寒卻似秋。雨里苦愁花事盡,窗前猶噪雀聲啾。”
當年同在西南聯大教書的錢穆,曾在回憶錄中提到過這樣一件事:1939年的寒假,他獨身一人隱居在宜良北山的巖泉寺中,潛心撰寫《國史大綱》。一日陳寅恪來訪,見狀不禁慨嘆道:“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此時的錢穆,家眷同樣不在身邊,但是陳寅恪的牽掛卻要比他沉重得多——畢竟香港不同于內地,更畢竟妻女們如今是“寄人籬下”。長女流求曾這樣回憶她們滯留于香港的日子:“父親的薪水為舊國幣,不斷貶值,寄到香港后,換成港幣很難維持生活。”為了節省開支,她們曾先后六次搬家,而母親和妹妹的病,更使她束手無策:“三妹將滿周歲,染上百日咳,晝夜尖聲咳嗽,足足折騰了三個多月,此后她更加瘦弱。……母親病情最危重的時刻,由許地山伯母協助才住進醫院。我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那時剛滿10歲,雖然心里害怕,可并不懂事,也不知該做些什么事……”這就是陳寅恪所說的“非得神經病不可”的原因——他不僅鞭長莫及,而且是無力相助。
好在機運總算眷顧了他一次——那是1939年的春天,英國皇家學會授予陳寅恪研究員的職稱,牛津大學亦聘請他為該校歷史上第一位中國籍的教授。以前陳寅恪曾堅定地表示過:“狐死正首丘,我老了,愿意死在中國。”但是這次他卻迫不及待了,他給校長梅貽琦寫信:“弟于牛津教書實不相宜,故已辭謝兩次。后因內子有心臟病,不能來昆共聚一地,種種不便,……故不得不試為一行,其實為家人可共聚一地計也。”“現中英文化協會雖借款300鎊作路費,但須償還,且不能過久。現內子在港醫藥即挪用此款,故弟更不能不去英矣。”——一向清高孤傲的陳寅恪,終于向現狀“折腰”了。
然而,命運卻又偏偏多舛——1939年的暑假,當他前往香港奔走辦理全家人的護照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航路中斷,英國之行成為泡影;1940年的暑假,他再次赴港等候機會,駐英使館卻送來了這樣的通知:“應聘之事須延緩一年。”然而,更加不曾想到的是,恰于此時,日軍切斷了廣西與越南的國際交通線,鎮南關失守,陳寅恪被阻隔在香港,進退維谷了。
為了養家糊口,陳寅恪只得臨時就任香港大學的客座教授。學校和住所相距甚遠,一個單程就得花去兩個小時的時間。然而,就連這樣的日子也沒能維持多久——第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于敵手!由于消息中斷,大后方的師生們竟一時不知陳寅恪的下落,在西南聯大的壁報《論壇》上,甚至出現了《悼陳師寅恪》的文章……一直到了1942年的5月,在中央研究院、中英文化協會和西南聯大的共同努力下,總算為陳寅恪籌集到了三萬余元的路費,陳寅恪這才終于逃離陷城,與家人一同返回大陸——13歲的大女兒記得登上輪船后的情景:“南海水天一派灰暗,狂風巨浪使輪船左右顛簸,多數乘客都暈船臥倒。”年僅5歲的小女兒則記得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背著一個小背袋,里面裝著幾件常穿的衣物和本人及家長的姓名等,以防我丟失后,好心人能幫我找到父母。”
九死一生的陳寅恪實在是疲憊不堪了——位于樂山的武漢大學請他去講學,他謝絕了;位于李莊的中央研究院送來聘書,他退回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久勞之后,少息之余,愈覺精神疲倦不堪,百病轉發,心跳不眠等癥,漸次復見,又有瘰疬及目眩之病。”于是他在桂林落下腳來,只為能少受一些旅途的勞頓。小女陳美延回憶道:“良豐山上住的房子很簡陋,人住的房子可能還有幾個鐵馬釘用于梁和柱間的加固,茅草頂的廚房可就一顆鐵釘也找不到了。有一次風雨襲來,我們站在住人的房子里,眼睜睜地看著大風把廚房的墻吹倒,大家慶幸當時沒人呆在廚房里。父親除了有課的日子要走下山到廣西大學上課外,其余時間就在這種簡陋的房子里伏案看書、寫文。這個‘案’其實就是一個大箱子,坐的自然就是一張小木凳了。”陳寅恪則以詩句中記述了他的心情:“大賈便便腹滿腴,可憐腰細是吾徒。九儒列等真鄰丐,五斗支糧更殞軀。”
然而,瞬息萬變的戰局就連這樣的生活也沒能讓陳寅恪繼續過下去——1943年的夏天,戰火逼近廣西,他們一家不得不再次踏上逃難的旅程。當年的美延雖然年幼,但她卻終生難忘一路的困苦與艱辛:“母親在路上得了痢疾,病情嚴重,到貴陽就無法再走了。而我也不時發燒,晚上就由父親照顧我這個病孩子。……后來父親也病了,等母親稍好,我們又繼續上路向四川進發。到重慶父母接連生病,不能成行,跟著二姐和我出麻疹,出疹后我又得了個瀉肚不止的病。總之全家輪流生病,好不容易才到了成都。”……學生蔣天樞和藍孟博得知老師抵蓉后立即趕來探望,但他們看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幕:陳寅恪一臉病容地斜靠在榻上,卻一眼瞥見了他倆手中拎的三罐奶粉,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探起身來:“我缺乏的就是這個,才會病成這樣!……”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給陳寅恪帶來無限傷害的戰爭!它令滿腹經綸的學者漂泊無定,它令月薪480元的教授買不起一罐奶粉!陳寅恪終于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殘剩山河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萬里乾坤空莽蕩,百年身世任蹉跎。”他真的是欲哭無淚了……
滄海橫流無處安 藏書世守事尤難
其實要說苦難,流離失所也好,貧病交困也好,這對于一名學者——尤其是像陳寅恪這樣的大學者來說,都還不算是最致命的;戰爭所給予他們的最大傷害,應該是“藏書世守事尤難”。在他們的一生當中,最珍貴的東西就是書;在他們的一生當中,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也同樣離不開書:購書、讀書、教書、寫書……當年在清華園時,陳寅恪的學生們無不記得:“他的書房中各國各類書均有,處處是書,我們進去要先搬搬挪挪才能坐下。”他的晚輩們也清楚地記得:“寅恪叔購書成癖,毫不吝惜。……每年春節琉璃廠市集期間,他總要去逛舊書攤,一去就鉆到舊書攤中流連忘返。”為了讀書,他13歲即出國留學;為了讀書,他直至39歲才想到結婚成家……
戰爭打響了,清華園外炮聲隆隆,清華園內的陳寅恪仍在潛心讀書——他在比較“熊十力之新唯識派”與“歐陽競無之唯識學”在解釋佛經時有什么區別,他更在孜孜矻矻地與同仁們展開爭辯。就連吳宓也不得不由衷地感到欽佩:“寅恪仍安靜讀書,我宜效法。”
1937年的7月28日,駐守北平的中國軍隊被迫撤退,獨自一人住在清華園中的陳寅恪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隨著大批的難民逃進城內,與家人相守在姚家胡同3號的寓所之中。生命是無虞了,但他卻放心不下書房中的那些未能轉移出來的書籍和手稿。侄子陳封雄則當仁不讓地“奉命于危難之間”了——“總算雇了一輛出租小汽車,由我乘車去搶救。慌亂中,我只能把他書桌內外一些手稿及書桌周圍的書胡亂地裝滿一車。汽車剛要駛出清華大學西校門時,正好碰見一輛日軍坦克迎面駛入,經過檢查,一看都是線裝書,就放行了。當時日本飛機仍在西苑投彈。以后清華大學成了日軍兵營,寅恪叔的《大藏經》和其他許多書就不知下落了。”據陳封雄回憶,這套由日本人刻印的足有二三百卷的《大藏經》,是當年他跟著陳寅恪一同去購買的,價格2000多元,幾乎花去了他數年來的全部積蓄。
然而作為損失,這僅僅只是一個開頭,與后來陳寅恪屢屢遭受的劫難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第二次是在逃離北平之前,由于攜帶不方便,陳寅恪便將自己常用的一批書籍交給郵局寄運,不曾想這一決定竟為他釀成了終生大禍——“當時交通不便,我到長沙書尚未到。不久我又隨校遷云南,書籍慢慢寄到長沙,堆在親戚家中。后來親戚也逃難去了,長沙大火時,親戚的房子和我很多書一起燒光。書的冊數,比現在廣州的書還多。”這是陳寅恪于文化大革命中寫下的交代材料,雖然這些并不屬于他的“罪行”,但從中可以窺見數十年來他耿耿于懷的仍然是這件事情。
其實對于陳寅恪來說,他真正的損失還并不僅僅在于這些書的本身,平時他有一個習慣,即讀書時必須做到“三到”:眼到、心到、手到——凡是有所得抑或有所疑者,立即提筆注在書頁周圍的空白處;等到全書讀畢,只需將這些眉批、眉注、眉識等稍加整理,便是一篇精辟獨到的論文。蔣天樞曾親眼見過陳寅恪的這種“藍本”:“寅恪先生生平讀書,有圈點,志其行文脈絡腮理;有校勘,對本校或意校其偽誤;有批語,眉批或行間批。……用思之細,達于無間,常由小以見其大,復由大以歸于細;讀者倘能由小以見其大,斯得之矣。先生讀書,用思綿密,用語雅俊,立言不多而能發人深省。所記,大抵申抒己見,或取新材料補證舊史;或考校異同,與前賢札記之以鋪敘例證得出結論者,頗異其趣。”因此這一次的損失,對于他來說,已不僅僅是書籍本身了,更有他的“心得”以及諸多文章的“初稿”。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有想到,第二次的打擊尚未平復,陳寅恪又遇到了第三次災難,而且以“價”相論,更是遠遠地超過了前者。——嗜書如命的陳寅恪對其所藏之書頗有三六九等的劃分:遺留在清華園中的那一批,雖說珍貴無比,但非經常所用者;通過郵局寄運的那一批,雖說須臾不可離,也不是最為重要者;他的珍愛,全都放在了隨身所帶的行李內,與他一同從北平來到長沙,從長沙來到香港……但是不曾想,他又大意了!——那是1938年,他從香港取道越南去昆明,為此而特意買了一只高級皮箱以裝載他的手稿和書籍,并交火車站托運。哪知該時的滇越鐵路交通混亂,小偷猖獗。那只沉甸甸的新皮箱竟被小偷誤認為藏有貴重財寶而受到“光顧”。
竊賊得手后大失所望,但陳寅恪的損失卻非同小可——箱子里裝的都是有關蒙古史、佛教史以及古代東方史的書籍,而作為它們的“眉注本”,作為研究者的“半成品”,這次的罹難,則令計劃中的《〈世說新語〉箋證》《〈高僧傳〉箋證》《〈五代史〉記注》《巴利文〈普老尼詩偈〉譯注》《〈蒙古源流〉注》等許許多多的著作再也無法問世!夫人唐筼告訴他人道,這一時期陳寅恪“幾乎得了神經病”。——他的心被人挖去了,他又怎能得以平靜?
然而,令人扼腕的故事還在繼續:那是到了1955年,這批被以石頭“調包”的古籍竟然出現在了越南西貢的書肆上。華僑人士彭禹銘購得其中的《新五代史》批注本兩冊,但是由于越南政府禁止圖書出口,不久彭家又遭遇兵火,失而復得的它們最終還是化為了灰燼。
當然,經過這幾次的損失之后,陳寅恪也并非空空如也——在他的手邊還幸存一部帶有眉批的《通典》。于是1939年他便據此完成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一書,并隨后寄往上海,交商務印書館出版。然而命運之神竟再一次地與他作對,陳寅恪第四次遭遇到了不幸!——上海商務印書館將這部書稿轉交香港印刷廠印刷,但是戰火臨頭,整個工廠連同陳寅恪的心血被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今天,人們在書肆中所看到的由重慶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這部同名的書籍,已非原來的定稿了,而是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同仁們大力相助,用他以前的一些舊稿相湊而成。一向嚴謹的陳寅恪不知該說些什么——是喜?是憂?是謝?是嗔?他只能反復叮囑自己的學生:“恐多誤。”
有人曾經拿錢穆和陳寅恪相比:二人同從北平逃亡,但錢穆卻會動腦筋,專門制作了一個帶有夾層的箱子,致使書籍隨身攜帶沒有任何的損失;二人同將書稿交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錢穆卻小心謹慎,親自赴滬辦理,致使他的著作能夠順利出版……這究竟是性格的原因呢,還是命運的使然?陳寅恪真是倒霉透頂了,他在詩句中寫下這樣的心愿,而這樣的心愿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卻是可望而不可及——“滄海橫流無處安,藏書世守事尤難。樸園萬卷聞名久,應作神州國寶看。”
他想的仍然是“書”,夢的仍然是“書”,但是戰爭卻無情地奪走了他的這一切,終于使得原本藏書“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的學者變成了一無所有的“赤貧”!
陳寅恪故居
流轉西南 致喪兩目
再退一萬步講,書籍的遺失也好,手稿的失蹤也罷,它們畢竟都是身外之物;如果再加上雙目失明,不能讀書,不能寫書,這對于一名從事研究的學者來說又將意味著什么呢?——不幸的是,這種事情偏偏都讓陳寅恪給碰上了!
戰爭爆發之際,陳寅恪的右眼因為視網膜剝離已經失明了,但是他卻毅然地依靠他唯一的左眼,和夫人一道帶著兩個剛上小學的女兒以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開始了逃難的歷程。稍有一些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的眼病是不能勞累的,是必須立即治療的。但是陳寅恪為什么急著要走,甚至等不及父親陳三立的出殯?原因無他,只是不愿多作一天亡國奴。
在吳宓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1937年9月23日:“2:00步行至西四牌樓姚家胡同3號陳宅,祭吊陳伯嚴先生(三立),行三鞠躬禮。先見登恪,后見寅恪。寅恪述病及所感。寅恪甚贊同宓隱居北平讀書一年之辦法,惟謂春間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館,倘今后日人逕來逼迫,為全節概而免禍累,則寅恪與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而他適矣。”
老舍于城陷之前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我不能等待敵人進來,把我的那一點珍寶劫奪了去。”面對敵寇的入侵,陳寅恪說出的也是完全相同的內容:“為全節概而免禍累!”
陳寅恪出身于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義寧陳氏”。這個家族不僅輩出文化名人,而且以堅貞的愛國主義精神一脈相承——祖父陳寶箴,入京會試時,恰逢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他遙望其沖天大火而擊案痛哭,并毅然放棄科場進取,投身軍旅,以身報國;父親陳三立,得悉有人散布亡國言論,怒然相斥道:“中國人難道連狗彘都不如?”為此絕食五日,憂國而逝……因此,陳寅恪是背負著國恨與家仇上路的——這時的他又怎會顧及到自己的眼疾?又怎會顧及到眼疾的進一步惡化呢?
關于陳寅恪的右眼,有著各種不同的說法——有人說,這是因為父親慷慨赴死,致使他悲痛過度而失明;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平時看書太多缺乏休息,而終致傷害……但不管怎么說,陳寅恪上路時只是病其一眼,至于最后兩眼雙雙失明,他自己的結論是:“流轉西南,致喪兩目。”
那是1944年的初冬,已經來到成都且于燕京大學教課的陳寅恪,一天突然憂心忡忡地對學生們說:“我最近跌了一跤后,唯一的左眼也不行了,說不定會瞎。”不曾想沒過幾天,悲劇竟發生了!——那是12月12日的清晨,陳寅恪醒來之后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人們都說“久病成名醫”,右眼的病變應該使他清楚地知道如何保護剩下的左眼:第一不能受到磕碰;第二不能用眼過度。但是自逃亡以來,由北平而長沙,由長沙而香港,由香港而昆明,更尤其是后來那桂林、貴陽、重慶、成都的一路顛簸,一路勞頓,又怎能保證左眼不再繼續受到損傷?而且每到一地,只要稍一安頓下來,他便急不可耐地要看書,要工作——抵達成都僅僅一年,他就寫出了《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等11篇論文,以及《元白詩箋證稿》一書的主體內容。昏暗的燈光,過度的疲勞,他的左眼又怎能保證不再繼續受到傷害?當年正在中學讀書的陳流求,清楚地記得——“期末考試評卷后,要把分數及時無誤地登記在細小的表格內,父親實感視力不濟,極其無奈,只得叫我協助他完成這項費眼力的工作。”
粘合視網膜的手術是在成都存仁醫院做的,吳宓不僅經常去看望老友,而且在日記中留下了詳細的記載——1944年12月18日:“探寅恪病。今日下午左目將行割治。筼夫人在側。”12月19日:“往存仁醫院視寅恪,僅得見夫人。筼言,開刀后,痛呻久之。又因麻醉藥服用過多,大嘔吐,今晨方止,不能進食云云。”12月21日:“探寅恪病,甚有起色。……筼阻寅恪勿多言勞神,宓遂辭出。”12月23日:“探寅恪病。僅見筼夫人,言寅恪又不如前,不消化,失眠等。”12月24日:“探寅恪病,轉佳。筼夫人議,欲得寧夏產而在寶雞可購之枸杞子煮汁,制糖膏,或以羊肝及羊胎、熊膽等食寅恪以益VitaminB1B2,而使寅恪身強,血多,目明。”12月28日:“探寅恪病,方眠。筼夫人言,昨夕醫言割治效果不佳,致寅恪大憂戚煩躁不安,日來健康又損。”12月30日:“探寅恪病,方食。后筼夫人送出,秘告:醫云,割治無益,左目網膜,脫處增廣,未能粘合,且網膜另有小洞穿。寅恪未知此層,已甚焦煩云云。”……就這樣,手術徹底失敗了。在醫療技術和醫學設備都不能保證的戰爭年代里,醫生們不僅無法讓陳寅恪重獲光明,而且還將他的視網膜弄皺,致使后來赴國外治療時,亦無力回天了。
陳寅恪的精神被徹底擊垮。他還有多少壯志未酬,他還有多少著作未寫——多年來他一直有一個宏愿:撰寫出一部能夠超越《資治通鑒》的《中國通史》,再撰寫出一部令世人警覺的《中國歷史之教訓》。早在住院之前,他給李濟和傅斯年寫信道;“若忽然全瞽,豈不大苦,則生不如死矣!”如今當這一悲劇“不幸而言中”時,他只能留下這樣的詩句了:“天其廢我是耶非,嘆息萇弘強欲違。著述自慚甘毀棄,妻兒何托任寒饑。”
病榻上的陳寅恪確實是悲涼之極,學生們憐惜自己的老師,自動組織起來輪班陪護。王鐘翰這樣寫道:“既病,食量大減,靠打針和服維生素B來補充營養。須知當時打一針所費甚昂,維生素B價亦不貲,且不易得。陳師母(唐筼女士)為買一藥,四處奔波,實在是煞費苦心,盡力支撐。”蔣天樞則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一書中寫下這樣的“按語”:“如非日本挑起太平洋戰爭,赴英倫之舉或終能成行。先生離北平時,右眼視網膜已發現剝離現象,若得至英倫,眼疾當可醫治痊復,不致終于失明。天歟,際遇之不幸歟?”
是啊,假如能有“如果”的話,陳寅恪完全不至于雙目失明——如果當年他不急于離開北平,如果后來他不拼死逃出香港,如果……不是曾有人于陷城之中給他送來了急需的大米?不是曾有人于失業之時高薪聘請他去主持“東亞文化協會”?但是陳寅恪全都斷然拒絕了—他不會接受這“嗟來之食”,更不會接受這“嗟來之職”。
當年身陷香港的情況,他曾詳詳細細地寫信告訴傅斯年——
“弟當時實已食粥不飽,臥床難起,此僅病貧而已;更有可危者,即廣州偽組織之誘迫,陳璧君之兇妄,尚不足甚為害,不意北平之‘北京大學’亦來誘招,倭督及漢奸復欲以軍票20萬(港幣40萬)交弟辦東亞文化協會及審定中小教科書之事,弟雖回絕,但無旅費離港,其苦悶之情,不言可知……”
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但他也真的是堅不附逆;他明白如何保持文人的氣節,他更明白如何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那是在二戰結束之后,陳寅恪應牛津大學之邀,前去講授東方漢學。在座的中國女教授陳衡哲這樣評價他的學問:“歐美任何漢學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地理考古)、沙畹等極少數外,鮮有能聽得懂寅恪先生之講者。不過寅公接受牛津特別講座之榮譽的聘請,至少可以使今日歐美認識漢學有多么的深度,亦大有益于世界學術界也。”
實可惜陳寅恪再也看不見講臺下的這一切了。——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如果沒有顛沛流離的生活,如果沒有書籍的遺失,如果沒有雙目的失明……那么,他的學術研究又將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水平呢?他的研究成果又將達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呢?
——陳寅恪,1890年生,1969年去世。抗日戰爭結束的那一年他55歲。具有著甘地氣質的陳寅恪、具有著哈姆雷特性格的陳寅恪、具有著“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之博學的陳寅恪,實是中國文人中的一個典型。他的意義不僅在于他所受到的苦難——作為“國寶”級的人物,戰爭對于他的摧殘,也是對于整個中華文化的摧殘;他的意義更在于他所表現出來的不屈——他始終沒有倒下,始終沒有放棄,始終堅守著“文人”的崗位。是的,還有誰的磨難比他更深呢?還有誰的成就比他更高呢?失明后的他,照樣講課,照樣著述,照樣寫出了《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一系列嘆為觀止的著作。無怪乎他的助手黃萱要發出這樣的感嘆:“寅師堅毅之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而這,也正是中國文人的精神,也正是中國文人的氣概;它顯示出了中華民族的不屈,它展示出了中華民族的驕傲!
黃永玉填寫的陳寅恪的碑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作者小傳:
陳虹,女,江蘇作家協會會員,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化史。主要著作有:《陳白塵評傳》《管文蔚傳》《日軍炮火下的中國作家》《日軍炮火下的中國文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