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同蔣介石直接對話，并且當面辯駁者，在蔣政權敗退大陸前的22年中，或許唯有一人。此人就是北伐名將、新四軍軍長葉挺。何況，當時的處境，葉挺是在被扣押、監禁之中，更顯其非凡骨氣、凜然正氣。當今國人，皆能背誦的葉挺《囚歌》，就是這次同蔣介石會見后，他重被投入監獄不久寫成的。本文特將這次妙語巧駁的故事，撰文披露，以饗讀者。
1941年1月7日凌晨4時，在茂林地區，國民黨軍向奉命北移的新四軍打響了皖南事變的第一槍，到13日止，新四軍將士數千人慘遭圍剿戳殺。葉挺將軍奉命下山談判被國民黨軍扣押，后被單獨關進江西上饒集中營七峰巖監獄一座廟堂，抗戰有功的一代名將，轉眼之間變成“罪囚”。接著，蔣介石又于17日宣布新四軍為“叛軍”，取消新四軍番號，將葉挺“革職”，“交軍法審判”。這場使親者痛仇者快的驚天事變，立即遭到中國共產黨和國內外進步輿論的一致譴責。
葉挺《囚歌》手跡
中共中央軍委于20日下令重建新四軍軍部，強烈要求恢復葉挺的自由，繼續擔任新四軍軍長，在他復職之前，暫由陳毅代理軍長職務。蔣介石面對共產黨、新四軍的嚴正聲討和國內外強大輿論的壓力，沒敢把葉挺“交軍法審判”，而是秘密囚禁起來，并對外嚴密封鎖消息。
蔣介石因為一向欣賞葉挺的軍事才干，葉又脫離共產黨多年，所以，當陳誠一推薦，他立即同意葉挺出任新四軍軍長，原本設想直接把葉挺掌控于軍中，通過葉又可以把共產黨的紅軍游擊隊帶上前線，借日軍之手而除之。但是，真心抗日的葉挺，任職三年并未按蔣的意圖行事，這使老蔣非常失望。此次以重兵圍剿，葉挺兵敗落入蔣手，蔣以為只要施展手段，收納葉挺，一定十拿九穩。于是迅速部署對葉挺施以“勸降”。
蔣介石哪能理解葉挺雖已脫黨十年，其實早就深悔不已，并且對共產主義之信仰始終如一，對中國共產黨的追求從未改變，是一位把率部抗戰視為己任的愛國將領？
首先出場對葉挺施以“勸降”的，是直接策劃并指揮圍剿新四軍的顧祝同，他先把葉挺從七峰巖破廟接到司令長官部駐地李村監禁。此時的葉挺，百感交集，1月21日，即被監禁的第八天，開始寫作自述文《囚語》。他回顧了參加革命以來的艱難歷程，皖南事變是他經歷的第七次危難，是“由重圍苦戰流血的戰場，又自動投入另一個心靈苦斗的戰場了，后者比前者令人提心吊膽更加幾倍。”他深感悲痛的是戰友的犧牲，他“提心吊膽”的是對身陷囹圄的部屬們的焦慮、惦念。他記述回復愛妻電報時感嘆道“我固不愿枉死，但責任及環境要求我死，則我又何惜此命耶？”遂復電“軍人天職、人格重于生命。”表達了寧死不屈的決心。
對于顧祝同的連續“邀請”，葉挺明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為著解救同被監禁的新四軍將士，須利用一切機會做爭取努力，故勉強“赴宴”。相談無非“十分欽佩北伐名將”、“蔣介石很器重你葉挺”之類，及至亮出底牌：“希望你能對這次事變講幾句話，說明這次事變的起因是共產黨員項英沒有服從統一的軍令和政令所致”時，葉挺勃然大怒：
“我們明明按照你們指定的路線北撤，怎么是不服從軍令？你們裝備精良的部隊，不上前線打日本，卻以重兵襲擊堅持抗日的新四軍，做出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反倒把責任推到項英頭上，推到堅持抗戰的共產黨身上，這是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顧祝同被質問得無言以對，又不能發作，便軟中帶硬起來：“希夷，你這樣做，就不想一想后果么？”
葉挺冷笑道：“后果？我早已想過！不就是宣布我‘叛變’，又‘革職’‘交軍法審判’么？我正等著，我等待著公開的軍法審判！我要求將事實的真相公諸全國，只要全國人民了解我葉挺，爾等要殺要關，悉聽尊便。”顧祝同自知勸不動葉挺，只好停止“宴請”活動，另求他法。
懇準判挺以死刑，愿以一死為部曲贖命
葉挺知道，此番頂撞，未隨蔣意，已觸犯龍顏，“后果”十分嚴重。但無非兩條：或秘密處死，或長期監禁。死又何懼？至于坐牢，更不足懼。他牢記自己的座右銘：“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更加堅定了斗爭的決心。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對被俘新四軍將士、部屬的生與死，則一直纏繞腦際，牽掛心頭。為了救護戰友和部屬，葉挺不得不多次找顧祝同交涉，他嚴正指出：“當今的世道是賣國有功，抗日有罪。你們襲擊抗日軍隊，反誣是我軍挑起。那么，我是新四軍的軍長，一切由我負責，我的下級是按我的指揮行事，他們沒有任何責任。我要求你們，要審判就審判我，而把我的下級無條件地一律釋放出去！”不管葉挺如何嚴詞譴責，顧祝同既不作答，也不做事。所以，多次斗爭，并無結果，葉挺只得另謀他法。經過深思熟慮，葉挺于1941年2月12日夜晚，展紙研墨，寫了一封致蔣介石的 《一述其志》的快郵代電。信的開頭就說：“挺部未能恪守軍令，致釀成橫決覆沒之慘禍。挺上負國家，下負部屬，雖百死不足以贖其罪。懇即明正刑典，以昭炯戒。”接著，提出要求“茲尚有懇者”一、二、三共三條。其二為：“懇準判挺以死刑，而將所部被俘干部不問黨籍何屬，概予釋放，復其自由。”并指出“彼輩在此次意外行動中，概奉挺令而行，無責可言。且其黨籍問題在挺部合法存在之日，不屬違法。”緊接著又以一組格言排句詰蔣：“挺聞之，凡自愛其人格者，必能尊重他人之人格；凡寶貴自己之政治節操者，必能尊重他人之政治節操。”“今委座方以尊重道義節操人格為天下倡，且執政黨亦應以寬大為群倫楷模，則挺愿以一死為部曲贖命”。葉挺轉而又在“其三”中提出“或判挺以無期徒刑，并準所部少數高級干部伴隨禁錮，其余概行釋放，則挺多年所抱而未能實現之愿望，當藉此而伸。”接著，似乎給蔣以選擇，其實心有所求“若準予前者，挺當從容引頸就戮，必無怨言；若準予后者，尚望明令宣判后移渝執行。”“渝”即重慶。
葉挺知道，重慶有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軍辦事處，有周恩來等黨的領導人和郭沫若等愛國民主人士。葉挺渴望見到他們，通過他們的幫助，可盡快實現挽救部屬的愿望。但針對蔣介石，他在信的末尾，再次直抒“挺不愿茍且偷生，以玷前修，愿保其真情而入地獄。”“臨電泰然，心地光明。”
葉挺給蔣介石的這封信，其實是一份堅持原則立場，靈活運用策略，具有高超斗爭藝術的戰斗檄文。既表達了救贖部屬的強烈愿望，又諷喻了蔣介石的卑劣愚蠢；既表明了只要活著就堅持斗爭的決心，又張揚了寧折不彎的偉大人格，理直氣壯地向蔣介石宣告“軍人天職，人格重于生命！”
顧祝同屢遭葉挺斥責奚落，窘態百出，早感無能為力，看了葉挺給蔣介石的信，更是毛骨悚然。隨即把葉信拍發加急電報給重慶，又布置手下好生看管照料葉挺，心中只想老蔣早日來電，送走葉挺。5個月后，葉挺被告知“委員長請軍長到重慶去”，半道改送桂林，被軍統關進七星巖的一個山洞。 又5個月后，才被解送重慶，住進林森路望龍門22號。過了幾天，軍統局總務處長沈醉奉命見葉挺，請葉挺理發、修面、換衣，葉挺說：“我蓄發已久，不獲無條件釋放決不修剪。” 沈醉急忙告知：“葉軍長，是委員長和陳誠長官可能要見你”，不等沈醉說完，葉挺就說：“我不會為了見什么人而修理須發的。”沈醉悻悻回去復命，戴笠同樣無計可施。
葉挺
沒過幾天，第二個規勸葉挺的人物出場了，他就是葉挺保定軍校的“老同學”、粵軍第一師的“老袍澤”、時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湖北省主席的陳誠。顯然，對葉挺的“勸降”規格提高了一級。此人系為老蔣“薦舉勛業名將”的“臂膀”, 但面對葉挺，并不比顧祝同更高明，說到底，還是請葉挺出去“做事”，或者“暫時屈就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或掛個“高參”名義長期休養等等。一聽到這些，葉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問陳誠：蔣介石到底有什么理由圍攻新四軍？為什么要捏造“叛變”罪名，把我和新四軍指戰員抓捕入獄？陳誠被問得目瞪口呆，無言回應，只是一味苦勸葉挺，先把過去的事放一放，而多想今后怎么辦。葉挺有自己的思考，便強壓怒火對陳誠說：“請辭修（陳誠的字）尊重我的人格和政治抉擇，不要逼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除了恢復自由，繼續擔任新四軍軍長，其他安排，礙難接受；并請閣下幫助無條件地釋放新四軍的被俘人員！”“另外，望能幫助安排讓周恩來、郭沫若到此一會。”陳誠應諾告辭。
葉挺久等陳誠來轉達蔣之信息，很久之后，等來了陳誠的幫手、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兼參謀長郭懺。看來，“勸降”的規格又降了。郭懺一見葉挺，深恐遭葉責難，趕忙說明來意：“委員長賜見，專派兄弟接送侍候，請收拾一下上車吧！”原來，規格未降反而升到了最高級別。
妙語巧駁委員長，忠誠信仰日月鑒
蔣介石的“賜見”，葉挺感到意外，途中一直思考捉摸，可能出現何樣場面，自己如何應對?直到走進蔣的會客廳，思緒尚未中斷。這一天是1942年5月12日，這次當年未見報道的會見，也沒有歷史的記載，唯有葉挺為著向中共中央匯報而專門做的追記，留下了當年真實的較量。葉挺親筆寫下的這份記錄，更是他討伐蔣介石的又一篇檄文。他敢于蔑視蔣介石的淫威，凸現出他堅持真理的忠貞立場，伸張正義的無畏精神。他平淡的語言中藏著犀利，平實的敘述中句句刀光劍影，直逼得蔣介石中斷會見，草草收場。
蔣介石走進客廳，先問“一年來休養怎樣？有什么反省覺悟的地方？”接著就說 “這幾年沒有很好讓你做點事。”蔣把囚禁叫作“休養”；明明是迫害葉挺，反而要葉挺“反省覺悟”；葉挺在三年軍長任上，功勞很大，老蔣認為那是為共產黨干的，不是給他蔣某人干的，就不算“很好讓你做點事”。一派強盜邏輯。
葉的回答：“屢經挫折失敗，自覺能力薄弱，無法應付環境。”話里明明包含著對蔣介石的指責，因為惡劣環境就是蔣介石造成的。但蔣不去理會，而是一味離間葉挺與共產黨的關系：“你這個人太老實，上了人家的當還不覺悟。人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叫你打就打，人家利用你完了還會殺了你。去年為什么不來見我就跑回去，人家要你回去，你就回去。”這里的“人家”即指共產黨，這種明目張膽的挑唆，讓葉挺十分厭惡。他直截了當、簡單明瞭一句話“因為辭職沒批準，只好回去。”可謂“四兩撥千斤”。接著，葉挺歷數“新四軍案子”的前前后后，當即回擊了蔣介石的誣蔑。并再次聲明“我對他們應該負責。”“我愿受軍法裁判。”言下之意：我要以一己之死，換取新四軍無辜部屬們的無條件釋放。
頃刻之間，位置調換，葉挺儼然似審判官審判被告，蔣介石再也忍受不了，氣得發了脾氣：“你的部下就是共產黨”，“你上了當還不覺悟，還對他們負責”！難道“我這樣關起一百多人，是我錯了么？”葉挺鄙視蔣介石的造謠污蔑，柔中帶剛地回敬道：“如果這樣說，新四軍開始就不應該成立了。”這句話深深揭穿了蔣介石當初既贊成成立新四軍，又想消滅新四軍的險惡用心。
此時的蔣介石如坐針氈，更怕葉挺深揭狠批，連忙喝令：“話就說到這里止！再說就不好聽！”且慌不擇詞地追問“你是不是共產黨？”葉回答：“到現在止，我沒有任何黨籍。”葉挺當然不會把心里話說給他聽了。蔣似乎撈到一根稻草，居然又硬朗起來說道：“我指示你一條正路，你能絕對服從我，跟我走，你一定可以得到成功，不然你就算完了。”葉挺斬釘截鐵地答道：“我早已決定我已經完了！”
老蔣眼看下不了臺，便把“皮球”踢給了郭懺：回去“同郭令商量好了答復我”。郭與葉真的商量了一小時，葉挺的“最后結語：我不能這樣做，請槍斃我吧。”
經過中共中央的努力，葉挺于1946年3月4日出獄，隨即實現了重新入黨的愿望。
蔣介石在這場舌戰中敗北，但最終沒有放過葉挺，4月8日，蔣指使的軍統特務在護送中共領導人飛往延安的美軍飛機的儀表處做了手腳，致使葉挺等人殉難于山西黑茶山。
山西黑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