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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美的鑄劍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5期 日期:2013-08-21 瀏覽次數:7825
大李集,是淮北平原一個秀美的村鎮,如今臨街兩側樓房鱗次櫛比,但鎮東口一個四合院卻保留著古色古香的韻味,院內古木參天,平房青磚黛瓦,一座煉鐵爐高高聳立,10個鐵砧整齊排列,在穿透窗欞射入的光線映照下,顯得有些神秘,似在娓娓述說著歷史的厚重壯美。
1940年春,彭雪楓師長率新四軍第四師挺進淮北。鑒于中原腹地一馬平川的地域環境,彭雪楓決定組建騎兵部隊,打造搶占戰場優勢的機動兵力。8月1日,四師騎兵團正式組建,周純麟任副團長。此后的三個多月里,彭雪楓派供給處長李作舟喬裝打扮,輾轉山西、河南,分數批次征購了800匹良馬。
這年隆冬的一天晌午,周純麟陪同彭雪楓師長檢閱一溜排開的馬隊。雪中的騎兵陣容被襯染成一幅朦朧而雄壯的畫卷。盡管寒風凜冽、冰雪刺骨,但彭雪楓精神抖擻、喜形于色。可片刻間神情又轉凝重,他扭頭對周純麟說,良馬成戰騎,必須配備精良的裝具、馬刀,一個月內解決這個問題,部隊隨即展開訓練,趕在明春鬼子掃蕩前形成戰斗力。
兩天后,彭雪楓派李作舟趕赴騎兵團,帶去一個重要情報:國民黨地方政府潰逃時,曾把一批專用于治淮工程的鋼制器材沉入淮河,地點就在江壩鎮一帶。正為打造馬具、馬刀缺少鋼鐵而犯愁的周純麟聞訊喜出望外。但李作舟眺望窗外大雪,嘀咕著:只是天公不作美,怕要誤事咧。周純麟“嘭”地一拳砸在桌上:“形成戰斗力事比天大,刀山火海也要闖!”他當即率領一個連頂風冒雪趕赴現場,縣大隊也派水上民兵連劃著舢舨前往支援。幾個漁民出身、諳熟水性的民兵、戰士脫掉棉衣,端起海碗喝下驅寒的烈酒,一頭扎入河中,摸到器材就用扎在腰間的繩子綁上,再由船上的戰士提上來。打撈整整持續了兩天,三噸多精鋼器材被拖到了鄰近的大李集。
就在周純麟組織打撈時,彭雪楓已經讓四師參謀長張震把平時收集和戰時繳獲的各式戰刀集中到了師部,有蘇軍高加索式、青海馬家軍式,還有日軍騎兵、東北軍騎兵的配刀。彭雪楓帶領師部的裝備行家反復斟酌,綜合各式特點,最后繪制出了獨具特色的馬刀樣式:刀身碩長、刀背輕薄、比日軍馬刀長出五厘米并帶護手圈,具有輕捷靈便、以長制敵等優點。同時,彭雪楓又讓李作舟尋訪十里八鄉的打鐵工匠,請了12人星夜集中到大李集民兵連長家,準備開爐鑄刀。
開工這天,彭雪楓師長親臨現場講解圖紙,提出的要求斬釘截鐵:馬刀務求鋒利,必須達到一刀能把兩個疊放的銅板劈成四瓣,刀刃不卷無缺才算合格。他留下作戰參謀負責監工。末了,彭雪楓抱拳向工匠們作揖致謝,言辭懇切地說,年關將至,讓大家離家辛勞,只為抗日救國實屬燃眉之急。新四軍財力微薄,我從師部帶來12匹馬,聊作各位工匠辛勞及炭火之酬。
工匠師傅一聽,齊聲表示不能接受。彭雪楓正色道,這是我軍紀律所系,如若不收,我將另請高明。看彭雪楓態度堅決,年長的老師傅和工匠們低聲耳語一番,才承諾收下,說暫放本莊的一個工匠家寄養,等完工后再各自領回。
這個冬季,大李集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熱鬧,小街上的四合院落里,日夜爐火熊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歇。計劃20天期滿,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800把馬刀全部制成,牛皮刀鞘和馬鞍、馬蹬、馬嚼子也同期制作完畢。
這天上午,騎兵團齊裝滿員舉行授刀儀式,彭雪楓師長親自給周純麟授刀,爾后組織列陣操練,有輪番攻擊陣式、潛伏突襲陣式、橫排沖鋒陣式……整個訓練場風卷雪揚、人呼馬嘶,一派威武勇猛的氣勢。演練結束時,周純麟團長帶領全團高呼“雪楓刀!雪楓刀!”聲壯如雷,氣沖云霄,“雪楓刀”美名就此誕生。中午,彭雪楓請工匠們吃了頓答謝飯,看他們牽著馬興沖沖地走了,這才滿意地返回師部。
雪楓刀
十五的月兒十六圓。翌日夜晚,明月高懸,與無垠雪野交相輝映。彭雪楓踏著積雪巡視營區,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馬嘶聲,凝目一看,竟是自己送給工匠的那匹坐騎。詫異之下,他立即叫來李作舟詢問究竟。李作舟面露難色地說,他也是才得到報告,其實工匠們誰也不肯要酬謝,在走的當天下午經由大李集的工匠師傅,把養得膘肥體壯、鬃毛油亮的12匹戰馬全部送回了師部,并留下一句話:抗日事大,戰馬“借”給新四軍作戰用,等把日寇驅逐干凈再來領取。
撫摸著戰馬,彭雪楓不禁激情難抑,字字如鐵地說道:人民情深意重,雪楓唯有舍身殺敵以報厚恩啊!此后的數年里,無論是抗日戰場,還是解放戰爭,騎兵團攻城掠地、銳不可當,立下了赫赫戰功。而一代戰將彭雪楓于1944年9月11日,連同他的戰馬在抗日前線壯烈殉國。
此刻,佇立在這個遠離了戰爭與喧囂的院落里,我飽蘸深情的目光游移于高聳的煉鐵爐和黝黑的鐵砧之間,眼前似乎仍然閃動著工匠們揮汗掄錘、煉鋼鑄劍的剛健身姿,耳畔亦猶然真切地回旋著鐵錘擊打鋼刃的清脆聲響。我油然想到毛澤東“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的不朽論斷,想到淮海戰役中每一個參戰官兵背后就有九個民工在支前保障的曠世壯舉。那真正是中華民族于危難之際精氣所系、內蘊所發的一種絕美的鑄劍啊!
帶著深深的敬意,我走出大李集,遠眺秋陽照耀下碩果連綿的原野,一個名字浮上心頭:胡廣田,一個距大李集不遠的村莊上的農民兒子。1956年冬,這個在煙廠做學徒工的青年瞞著家人,悄悄報名參軍去了駐守山東的海防部隊。胡廣田這個不辭而別的舉動,初時成為父母家人的心頭之痛,但熔爐淬煉讓勤學苦干的胡廣田數年之后成長為一名英姿勃發的軍官,轉而成為全莊的榮耀。胡廣田當時沒想到,自己的執著,竟為整個家族開了先河,之后胡家又有10人走進軍營,在天南地北的人民解放軍序列里,九男兩女,幾代人一棒接一棒地建功國防,演繹出和平時期淮北平原的新鑄劍傳奇。
我試圖從兩個時段的獨立事件中,尋求貫穿其中的某種內在聯系。我堅信,無論出力與出人,都飽蘊著殊途同歸的精神意義,尤其在擔當靖難與衛國的民族大義上,在超出小家與個人的利益承載上,這份赤誠與肝膽,足以令后人景仰。而溯其源頭,無疑在于崇文尚武、精忠報國的文化厚積,在于抗擊外侮、探求光明的民族覺醒!
遐思間,一聲雁叫劃破天空,抬望眼,雁群正排作人字形翩然南遷。哦,又到了為國防長城輸納新鮮血液的季節。我明白,淮北,這方為民族解放付出過巨大犧牲的熱土,又將啟動蓄積數千年的文化蘊藏和精神特質,生生不息地傳承和延續那份絕美的鑄劍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