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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子恢的小板凳
作者:高志桃 責任編輯:徐銀山 來源:《鐵軍》2013年第5期 日期:2014-01-20 瀏覽次數:7826
本文作者和母親在一起
我的奶奶叫胡其英,如果還活著,該是109歲了。她在臨終前,一再叮嚀我的母親,一定要找到小板凳的主人——
說起這個小板凳,話就長了。1942年春的一天,我奶奶正在家給我不到五個月的二叔喂奶,忽然家里來了幾位新四軍女兵,她們一陣寒暄后,看著奶奶懷中的孩子,似乎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奶奶說:“你們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嗎?不用客氣。”一位女兵說:“是這樣,我們的一位同事也生了個小男孩,但沒有奶水,你能幫助喂養一段時間嗎?”奶奶一口答應:“行啊、行啊,這算什么呢!”
在那個年代,新四軍的后代大多寄養在老百姓家。老區人民都把他們當做自家的孩子一樣看待,呵護有加。寧愿讓自家的孩子挨餓,也不能讓新四軍的后代受屈。奶奶也是這樣,她把自己的所有奶水都留給這位新四軍的后代,而自己也需要補充奶水的孩子喂的則是面糊。這一年,奶奶已經38歲了,奶水也不多。
事后,奶奶才知道,她喂養的這個小男孩叫鄧淮生,其父親是大名鼎鼎的鄧子恢,母親是陳蘭。把孩子起名為鄧淮生,也許是為了紀念淮北人民的養育之情吧!
年紀大了,就愛回憶往事,奶奶曾告訴我,爺爺高洪才是半城街上有名的裁縫,可那個時候的裁縫可不像現在是用縫紉機的,而是剪裁后一針一線手工縫。抗戰時期,爺爺一邊做手工活養活一家老小,一邊還要抽時間為新四軍做衣服。我的兩個姑姑,都由我爸照看,其實我爸那時也才十來歲。奶奶一人在家帶兩個小孩(我二叔和淮生)。
奶奶記得最清楚一次,那天,爺爺外出干活,我爸帶兩個姑姑出去玩,奶奶帶著二叔和淮生出去串門,家里只有一個女兵。這天日本飛機轟炸半城,扔下的炸彈把我家的房子炸毀了,那個女兵也被炸死了。等奶奶回來時,親眼見到了那個女兵的慘狀,房子也沒了,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連聲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后來,鄧子恢回來了,由他出面,幫我們家解決了吃飯和住宿的困難。
奶奶常說,瓦工家里沒房住,賣油娘娘水梳頭。那個年代因為窮,老百姓家家缺衣少食,我爺爺雖然是裁縫,卻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他幫人家做衣服,如果剩下一點點布頭,從來舍不得丟棄,而是拿回家給小孩拼各種顏色的衣服穿,對淮生也不例外。爺爺也特別喜歡淮生,只要在家里做衣服,就把他放在裁衣服的案板上玩,從不讓我爸和兩個姑姑碰他。有一天,鄧子恢來看望兒子,開玩笑地說:“人家都說新四軍的二代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還要加上一句話,這些娃兒還穿過百家衣呀。”
淮生的母親陳蘭也經常來看孩子。她好像是閩西人,當時在婦救會工作,非常忙。她個頭不高,干練、爽快,為人很大方,每次來都要給奶奶帶點糧食什么的。不過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為了革命工作,那一代人注定要奉獻、犧牲,要忍受骨肉分離之苦。
在戰火紛飛的抗戰年代,打鬼子的事比天都要大。大概是在1942年冬天,33天反掃蕩結束后,新四軍第四師司令部從半城移駐大王莊,在我們家生活半年多的淮生也要帶走了。部隊轉移前,鄧子恢到我家告別,并抱著我二叔親了又親,因為二叔是和他的兒子一起長大的,很有感情。我二叔的小名叫“桐河”,鄧子恢說:“小桐,叔叔沒有什么東西留給你做紀念,這小凳子就給你做個紀念吧,等你長大了或有什么困難時來找叔叔。只要叔叔還活著,就提著這凳子給我看,說我是小桐,我就會想起來了。”
這是一個用禾木做成的小板凳,很舊,也很小,并不起眼,但便于攜帶,不知道產于何年何月。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鄧爺爺坐過它,這里面承載著老人家的記憶、情感和體溫。
淮生又回到了父母的懷抱,奶奶若有所失,心神不定,畢竟她與淮生在一起生活了半年多,那是一種血乳交融的情感。奶奶時常念叨著淮生,有時還恍恍惚惚地把小桐喊為淮生。
新中國成立后,我奶奶聽說鄧子恢在北京做了大官,非常高興。也有人勸她到北京找他敘敘舊,但奶奶不同意,盡管奶奶非常想念她喂養過的淮生。
奶奶沒有文化,連名字都是一位地方干部幫助起的。她一共生了六個兒女,其中有一個因為家里窮送給了別人。我爺爺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因病去世了,幾個子女也先后早于奶奶去世,奶奶的一生可以說是多災多難。但是,奶奶是個堅強的人,在生活最艱苦的年代,她忍辱負重,含辛茹苦,靠做小生意拉扯大幾個孩子,從來不向當地政府哭窮。奶奶曾對我說:“桃子,你幫助過別人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別人幫助過你的事要永遠記得。如果當年沒有新四軍接濟我們家糧食,幫助蓋房子,拼死保衛老百姓,我們不是被餓死、凍死,就是被鬼子打死。哪有你們的今天啊!”
我二叔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半城鬧饑荒時,也曾經想過帶著這個小板凳,到北京找鄧子恢伯伯,想見見兒時一起玩耍的淮生。但是,奶奶說啥也不同意。奶奶說:“我們不能給人家添麻煩,等家里日子過好了,再把小板凳還給人家吧!”
誰知道,這個小板凳竟成了奶奶晚年最大的牽掛。她把這個小板凳像寶貝一樣,用一塊布包好,整天藏著,從不讓別人碰它。我爺爺去世時,她抱著這個小板凳哭;我爸爸去世時,她也是抱著這個小板凳哭,哭得好傷心。
奶奶是1994歲去世的,享年92歲。她老人家在去世前,囑咐我媽媽和我們姊妹說:“如果有一天能聯系到鄧子恢的家人那該多好呀!”在彌留之際,她仍然惦記著這個小板凳,雖然她那時已經不能說話了,但我們明白她的愿望,一定要物歸原主!
從此,尋找小板凳主人的任務就落到了我母親的身上。她像奶奶一樣,對這個小板凳鐘愛有加,用一塊黃綢布包好,鎖在箱子里,生怕丟失。有時她到洪澤縣看望我哥哥,還要帶上它。當地民政部門收集革命文物時,曾找到我母親,想讓她把凳子拿出來贈給縣烈士博物館展覽,母親沒有同意,害怕弄丟了。隨著歲月的更迭,我們也搬了好幾次家,許多老舊的東西已不復存在,但這個小板凳依然保存著。在許多人眼里,這個小板凳太普通了,并不值什么錢,但你家為什么把它當做金子一樣珍貴。其實,他們哪里懂得我們高家幾代人的心!
也許我從小就受到奶奶和母親的影響,對新四軍有著與生俱來的情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泗洪縣新四軍研究會副會長許保琴大姐,許大姐是烈士的女兒,對新四軍的感情更深。她告訴我她認識鄧淮生,而且鄧淮生曾多次到泗洪半城、到大王莊看望父老鄉親。我聽后非常激動,期待著有一天能見到鄧淮生,能親手把這個小板凳遞到他的手中。
這一天終于像夢一般地到來了。2012年1月1日,我從許大姐那里得知鄧淮生來泗洪參加紀念朱家崗戰斗勝利70周年活動,他的妹妹鄧小燕也來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頓時淚流滿面。
從媽媽蒙蒙的淚眼中,我仿佛看見奶奶生前的微笑。是啊!這個小板凳在我們家已保管70年了,整整70年了,奶奶在天有靈,冥冥之中保佑我和媽媽替她圓了她臨終前的唯一心愿。我激動得不知該說啥是好,只知道傻傻地笑,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語無倫次地說著。
在洪源國際大酒店,我和母親終于見到了鄧子恢的后代鄧淮生和鄧小燕。他們兄妹倆聽了我媽的敘述后,心情也非常激動。他們主動和我們娘倆連同那個小板凳合影留念,并留我們一起吃飯。鄧淮生和鄧小燕兩人不停地夾菜給媽媽和我,感謝我們高家當年對他父母的照顧,感謝天堂里的奶奶曾經對他的哺育之恩。分別時,兄妹倆又握住我們的手,送了好遠、好遠。
回到家,我又想到了這個小板凳所經歷的風風雨雨,悲歡離合。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奶奶正在遙遠的天國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