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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紅葦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4期 日期:2013-08-27 瀏覽次數:7828
夕陽郁郁地向地平線墜去,那抹絳紅宛如一汪傾覆的血淚狂野地洇開,轉瞬間把水墨畫般云蒸霞蔚的半邊蒼穹,劃割出道道腥紅刺目的帶狀斑斕。炮彈就在這當口拖著尖嘯直摜過來,硝煙裹挾著沙塵直竄云霄。
這是個驚悚奪命的隆冬黃昏。就在前一天的此刻,得到日軍計劃偷襲新四軍四師野戰醫院的情報后,四師騎兵團團長周純麟當即派遣偵察排長趙老桿,率警衛班長孫玉昌、偵察員小蛋子,星夜策馬出發偵探敵情。經過一整天輾轉馳騁,偵察分隊在穿越朔里河東岸槐樹林間,與日軍偷襲部隊隔河相遇。雖然河寬不足百米,但暮靄沉沉,視野朦朧,敵我雙方難識真容。那個瞬間,粗拉率性的趙老桿突然間迸發出平常隱而不現的超人智慧,他指定自己居中,孫玉昌與小蛋子扼守左右,點與點之間相距一箭之地,時而齊發,時而點射,且不停地變換位置。鬼子頓時懵了,不知遭遇的是一支多大規模、何種編成的部隊,盡管未造成大的傷亡,但畢竟被遲滯了行動,從軍事角度說便意味著“偷襲”落空。
朔風就在那一刻凄厲起來。只聽西岸的日軍指揮官嗷嗷怒吼著,接著有幾輛車開亮大燈并緩緩前移。趙老桿把孫玉昌和小蛋子招到一起,麻利地做了個指揮手勢,瞬間三槍齊發,子彈射向打頭那輛卡車的駕駛室。鬼子陣地上霎時驚呼聲、剎車聲混雜一團,兩條昏暗燈柱突然橫掃過來,失控的卡車一頭栽入河中。
牽制鬼子的企圖奏效了!孫玉昌和小蛋子欣喜異常,趙老桿卻悶聲不響地倚靠在堤坎下吸起了旱煙。稍頃,他一磕煙袋站起身,抽出腰間的馬刀,劈倒幾簇矮灌木,接著從馬褡子里取出一卷細麻繩,一頭扎在樹枝上,一頭拴在小蛋子腰間。完畢,一巴掌拍在小蛋子屁股上:去,騎上馬給我玩命地來回跑,麻溜點!片刻間,河堤外揚起滾滾沙塵,混雜于濃濃暮靄中,被凜冽寒風黑云壓城般卷向西岸。爆響的激烈槍聲魔癥般戛然而止。
然而,寂靜僅僅是瞬間。稍頃,西岸爆起日軍山炮的尖厲脆響,炮彈嘶鳴著越過孫玉昌頭頂,成串地砸落在滾滾沙塵中。那一刻,孫玉昌清晰地聽到趙老桿撕心裂肺的一聲悲嚎——蛋子!就在心神一顫間,小蛋子卻精靈似地打樹叢中鉆了出來,嘻嘻一笑說,格老子,這山炮打不著我哩!話音未落,又一輪炮彈呼嘯而過,而彈著點顯然在向河堤移動。孫玉昌心頭一悚:鬼子在修正射擊諸元,展開地毯式轟炸!恰在這時,一發炮彈落在幾米開外轟然炸響,孫玉昌陡感右腿觸電般酸麻,右膝褲管上一股殷紅的鮮血漫開,而倚靠在老槐樹下的趙老桿此時正使勁向他招手。孫玉昌拄著步槍掙扎著挪過去,趙老桿邊給他包扎邊喘著粗氣說:不能叫鬼子都包了餃子,該有人去報信。我這里還有點炒面,老孫墊墊肚子趕緊走,30里地得撐緊!孫玉昌這才想起出來一晝夜就沒沾過米粒,恍惚間就有了極度饑餓的眩暈。正要伸手,小蛋子劈手奪過米袋說我餓。始料未及的趙老桿陡然間齜牙咧嘴地掄起手,對著小蛋子滿是塵土的嫩臉,惡狠狠地吼道:這口糧拴著幾百號戰友的性命哩,你配?
孫玉昌拖著一條傷腿跨上戰馬絕塵而去。臨別那一刻,他看到趙老桿血紅的瞳仁迸射出一種兇殘抑或絕望的亮光,還有一絲沉沉的眷戀。他知道趙老桿是抱著必死的念頭要與鬼子周旋到底。他看見扼守的岸堤瞬間就被烈焰和濃煙所吞噬,老槐樹在炮聲中倏然傾倒。那份慘烈連同小蛋子的嫩臉就此鑄成了他心底永遠的痛。
午夜時分,孫玉昌趕回騎兵團。周純麟團長震怒之下,立即抄起電話向彭雪楓師長報告,同時命令部隊火速出擊,掩護野戰醫院轉移。次日拂曉,兩軍交火,激戰中,一發炮彈呼嘯著飛向指揮所,孫玉昌縱身一躍將團長撲倒,而他就在劇烈爆炸中陷入了昏厥。
1972年底,孫玉昌的兒子孫獻榮應征入伍。啟運前的那個黃昏,父子倆對坐在庭院的大磨盤邊,父親美滋滋地呷著自釀的地瓜燒,于酒酣耳熱間自豪地敘述著這段傳奇般的戰斗經歷。許多年后,孫獻榮依然不能忘卻那個給他生命拔節追施底肥的場景:磨盤上擺著平常過年也難得見到的紅燒雞、羊肉湯,井欄旁的老柿樹金葉盡落,唯留碩大殷紅的果實密密匝匝地懸掛枝頭,猶如燈籠高懸一般張揚著喜氣,穿著肥大軍裝的新兵雙手托著腮幫,靜靜地聆聽著老兵的傳奇。那一刻,羸弱佝僂的父親突然間聳立成了新兵心中彪悍偉岸的英雄。
10年后,孫獻榮從海防前線調到南京軍區機關工作。在一次跟隨首長下海島部隊蹲點中,孫獻榮意外地發現,眼前威嚴少語的軍區周純麟副司令員,就是父親傳奇敘述中的騎兵團長。那個清晨,在跟隨將軍沿著蜿蜒石徑攀登海島哨所的途中,孫獻榮試探著提到了家鄉淮北原野,說起了父親在新四軍四師騎兵團征戰的經歷。聽著聽著,將軍突然止步轉身,目光如炬而又飽蘸慈祥地直視年輕的組織干事:你就是孫大個的兒子?
驚喜遠比意料來得突然。那一刻,孫獻榮著實無法將父親與將軍所說的孫大個重疊起來。只是羞澀地囁嚅說,我父親叫孫玉昌。將軍朗聲大笑:當然啰,孫大個那是我才能叫的名號哩!
說話間,雙鬢霜白的將軍目光投向茫茫大海。深秋的海風推波助瀾,嶙峋峭立的巖叢中,蔥籠葳蕤的樹木早已披上一襲耀眼的金黃。是寥廓霜天激起了將軍心底的某種情感漣漪?抑或是邂逅戰友后代喚起了將軍對戰爭歲月的真切緬思?那一路將軍的步履時而矯健時而滯緩,再無一句言語。直至跨入團部營院大門,將軍才倏然止步回身,以命令的口吻對孫獻榮說:回軍區機關后,把你父親接來,我要跟他好好嘮嘮!
父親被孫獻榮接抵南京的那個夜晚,將軍在自己住處的餐廳擺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兩個新四軍老戰士把酒敘舊,盡管時過境遷,彼此間身份又有了新的懸殊,但生死相依的戰友情誼絲毫未變。烈酒喝了一盅又一盅,往事敘了一樁又一樁,時而爆出開懷大笑,時而又陷入沉寂無語,似乎這輩子穿越刀光劍影的記憶與感慨都沉淀于杯盞之中。孫獻榮大氣不出地端坐一旁看著,他無法直接地讀懂其中蘊藉的內蘊。他只感到父親起先尚有些拘謹,但很快就仿佛真的時光倒流,回到了戰爭歲月的四師騎兵團,回到了朔里河畔的黃昏伏擊戰。而這當口,老團長用少有肯定的口吻端杯夸獎了父親舍身相救的勇敢。于此,父親禁不住眉飛色舞起來。他說到那個拂曉激戰負傷醒來后,才知道部隊已經開走,只得留在了地方武裝??箲饎倮螅剜l做了個徹頭徹尾的農民。說著,父親突然將身子靠近老團長,壓低聲音說:趙老桿果真是條硬漢,就是特蠻,打伏擊那天小蛋子挨他一大巴掌可夠狠哩。
沒想,談興正濃的將軍聞言勃然震怒,猛然一掌擊在桌上,右手捏著的竹筷差點沒敲上父親的額頭:咋的,到今天你還記著趙老桿的瞎賬?那個川桿子是用兒子一命抵一命放了你的生哩!
那一刻,孫獻榮看到父親刀刻般皺褶密布的臉龐寫滿了錯愕。父親就此垂下頭來,一路念茲在茲的申辦傷殘證的話題再未提起,只是愴然陷入悲慟難抑的啜泣。是源于讓生死戰友蒙受了數十年冤屈而悔恨,還是為自己的生而夭折了一個年輕生命而愧疚?孫獻榮無暇判定,只是有一點他心底落下了篤定的結論:趙老桿與小蛋子是一對血脈相連的父子!這個深藏數十年的謎底讓父親驟然間遭遇了超越朔里伏擊戰本身的殘酷與驚悸。
2002年深秋,孫獻榮又一次回到家鄉,那是西出鳳凰山隧道十余公里一個叫孫家圩子的瀕河村莊。這一年距父親刻骨銘心的朔里伏擊戰恰好時滿一個甲子。在家逗留時短,但孫獻榮還是從父親眼神中閃現的星點明亮熱切讀懂了老人心底藏掖的愿望。這個午后,他帶著父親驅車前往朔里,越野車在縱橫如織的阡陌間踅轉迂回,撲入眼簾的盡是茂林修竹掩映的紅磚青瓦樓舍和廣袤無垠的麥野、連接天際的葦蕩。父親焦躁難捺地探起身,雙眸圓睜,犁地一般搜尋著視線里似曾相識的景物,終究一聲喟嘆跌坐下來。他實在無法確認當年扼險廝殺的究竟是哪道岸堤,他只是焦灼而無奈地喃喃自語,快落地的日頭就在河對面。
本文主人公之一的新四軍老戰士孫玉昌與其孫子
然而,當年縱橫貫連的溝渠河汊顯然已不復存在,早已為采煤塌陷形成的礦山湖泊所取代。放眼遠眺,茫茫水泊煙波浩淼,豐茂的紅葦沿著堤埂和淺灘恣意衍生,直向蒼茫天際蔓延,令人生發置身于江南水鄉的幻覺。此刻,孫獻榮的思緒正回溯久遠:傳說漢代大丞相東方朔厭倦官場的爾虞我詐,不辭而別遁隱于這個人杰地靈的江淮古鎮,執鞭教書,行醫播善,但不久還是泄露了行蹤,終致悄然無息地離去。鄉鄰百姓為銘記其美德,特寓東方朔故里之意將古鎮取名為朔里。
擔當向導的鎮武裝部長繪聲繪色地講述,據年長的鄉親回憶,朔里一帶的蘆葦原先通體碧綠,抗戰年代的那個冬日黃昏,這里曾發生一場隔河相對的惡戰,兩個伏擊日寇的新四軍英雄壯烈犧牲。那個暴戾的寒夜氣溫陡降十余度,烈士的鮮血被河面厚厚的冰層包裹著,在陽光照耀下綻發出叢叢瑰麗的心字冰凌花。待到來春冰融時,河道上的血色冰花一夜間忽然沒了蹤跡,另一個奇跡卻出現了,河汊中碧綠的蘆葦披染上鮮艷濃重的絳紅,連潔白的葦絮也沾染成紅白間雜的斑斕俏色。朔里紅葦就此而生。
這番看似浪漫實則飽蘊悲壯的敘說,令父親再次淚流滿襟。淚光閃爍間,父親枯井般幽深的眼窩中流溢出一種決絕且明亮的憧憬,似乎在向長眠于斯的戰友傾吐著一腔衷情、陳述著一種承諾,一個生死相隨的老兵終將會來到這里與戰友不朽的靈魂聚守。油然而生的感動讓孫獻榮雙眼盡濕。盡管明知朔里紅葦的成因應歸于土質變化、氣候轉換,抑或是植物本身的基因變異,但情感使然,他還是樂于接受善良百姓這份寄寓祈愿的真情詮釋。他堅信歲月變遷、戰爭摧殘可改變地貌和植被,但根植大地的那份生生不息、不屈不撓的精神血性任何力量也不能泯滅。他更堅信犧牲于斯的英雄父子的肉體或許湮滅于戰火抑或歲月塵埃,但鐵肩擔義、舍身報國的英雄風范必已匯入中華民族泱泱無盡的愛國情懷!
水泊深處迎風搖曳的紅葦叢婀娜多姿,任由風流的旋轉變幻而跌宕起伏,激射出一泓碧海蒼茫驚濤拍岸的狂野與雄渾之韻。層層疊疊的瞬間凝固勾勒出的旖旎造型,恰如季風魔手堆積的沙丘,雕塑出一種戈壁大漠般渾然天成的粗獷與恬逸之美。而真正猶如重錘叩擊人心靈的,卻是潤透葦叢的那抹腥紅瑰麗,修長直立的葦桿緣于血色的浸染而盡顯挺拔與毓秀,噴吐于葦葉末梢的絳紅嶄露著葳蕤與張力,綻放于葦穗頂端的殷赤熾烈奔放地昭示著生命的不屈與輪回……大地精靈的詭譎神秘再次令孫獻榮心旌搖動,莫不是真的應驗了父老鄉親們的神秘傳言,是烈士的鮮血滋育了一種奇異生命的生成,培植出了進化億年的古老物種的內質與靈性?
不過他確信,游弋于紅葦叢中那份披肝瀝膽、忠貞赤誠的血性,就是那則傳奇的源或叫結!
(本文照片均由陳龍萬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