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蘇聯文化藝術代表團來華，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之后，他們分別到各地采訪。副團長西蒙諾夫對人民解放軍剛取得的淮海戰役的勝利，投去了熱切關注的目光。他是赫赫有名的蘇聯作家，曾以《真理報》戰地記者的身份參加過衛國戰爭，他的詩《等著我吧，我會回來》鼓舞了千百萬蘇軍戰士。他發表的長篇小說《日日夜夜》轟動了蘇聯文壇，并在許多國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這次在去漢口途經徐州時，特地滯留一天，意欲深入采訪。
西蒙諾夫
接待遠方來客
華東軍區命時駐徐州的解放軍第二十四軍接待，軍首長極為重視，研究決定命我（時任軍作戰科長）負責接待西蒙諾夫的采訪。
為接受這樣一位經過戰爭洗禮的著名作家的訪問，我極其認真地做了充分的準備。因我經歷了淮海戰役的全過程，查閱有關淮海戰役的電報資料和陣中日記，畫了兩張淮海戰役示意圖，一張是淮海戰役國共兩軍態勢圖，一張是戰役經過圖。軍政治部指派軍《火線報》編輯冒雨吉和攝影記者王紀榮隨行。
第三天早飯后，我到了徐州火車站，西蒙諾夫和徐州市委書記正在站臺上車廂門外等我。軍區政治部的同志為我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后，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并擁抱我，表示歡迎。隨后由他引領我到了他的車廂內見到了他的助手，一位非常年輕漂亮的女打字員，她也頻頻點頭表示歡迎。
在西蒙諾夫隨行的翻譯蔣元椿幫助下，我攤開兩張淮海戰役示意圖，向西蒙諾夫作梗概介紹說：“淮海戰役，國民黨軍投入的兵力80萬，人民解放軍投入的兵力60萬，戰役范圍北至隴海鐵路，南至淮河，東至津浦鐵路，西到商丘、阜陽一線。戰役是1948年11月6日發起的，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徐州以東50公里處的碾莊圩殲滅黃百韜兵團5個軍18個師17余萬人；第二階段，在蒙城東北30公里的雙堆集殲滅黃維兵團4個軍12個師12萬余人；第三階段，在徐州西南40余公里的陳官莊，殲滅杜聿明集團的邱清泉、李彌、孫元良等3個兵團11個軍29個師30余萬人。”
他看著圖，聽著我的介紹，并隨口說了句“赫魯少”，我不懂俄語是什么意思，蔣翻譯對我說“赫魯少”就是好的意思。我接著說，淮海戰役是解放戰爭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三大戰役中最大的一個戰役，消滅了國民黨軍隊在長江以北的精銳主力，解放了豫皖蘇廣大地區，為我軍渡江南下奪取全國政權奠定了基礎……
等不及翻譯把我的話譯完，十分興奮的西蒙諾夫突然插話：“斯大林同志得知你們以60萬人戰勝80萬人的消息后，脫口連說了兩個‘奇跡’，并揮筆興奮地在筆記本上寫道：60萬戰勝80萬，奇跡！真是奇跡！請你詳細講講這個奇跡是怎樣創造出來的？”
粟裕建議舉行淮海戰役
我接著說，這要從淮海戰役之前的濟南戰役說起。濟南王耀武擁兵10萬，憑借堅固工事據守。當濟南戰役發起后，國民黨在徐州的邱清泉、李彌、孫元良三個兵團，任憑蔣介石的一再嚴令督促，始終未敢北上增援。粟裕認為，一方面是國民黨軍懼于解放軍在濟寧、鄒縣一線筑有工事，有強大的打援部隊，試圖避免在不利的條件下與人民解放軍進行大規模較量，另一方面，也說明解放軍對國民黨軍進行戰略決戰的條件已趨成熟。因此，當濟南城內還在進行激烈的巷戰時，他即考慮投入下一個戰役。1948年9月24日，粟裕向中央軍委提出要舉行淮海戰役。毛澤東主席為中央軍委起草的電報，很快采納了他的建議并作了相關的戰役部署。
鑒于中原野戰軍先后攻克鄭州、開封，進到徐州附近蕭縣地區，粟裕從發展態勢來看，認為華野、中野兩大野戰軍由戰略上的配合作戰，發展為戰役上的協同作戰，有必要建立統一指揮系統，才能統一作戰指導思想，協調作戰行動，發揮兩大野戰軍的整體作戰威力。1948年10月31日，粟裕給中央軍委并給陳毅、鄧小平的電報中提議：此次戰役，規模較大，建議整個戰役統一受陳、鄧指揮。中央軍委復電批準粟裕的建議。淮海戰役11月6日發起后，中央軍委電示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粟裕、譚震林五人組成淮海戰役總前委。這樣華東野戰軍、中原野戰軍，在中央軍委、總前委統一領導指揮下，充分發揮兩大野戰軍整體的威力，順利地解決了戰役的作戰指揮、糧彈供應、支前工作，為最后勝利奠定了基礎。
1948年11月6日發起淮海戰役，粟裕于11月8日即向中央軍委發出電報，建議華野部隊殲滅黃百韜兵團后，暫不進攻連云港、兩淮，而以主力轉向徐州及其周圍地區，以打亂國民黨軍部署，分割包圍各點上的國民黨軍。待時機成熟時，將國民黨精銳主力全部殲滅在長江以北。中央軍委十分贊賞粟裕的戰略計劃，毛主席在復電中說：“應極力爭取在徐州附近殲滅敵人主力，勿使南竄。”粟裕的建議對中央作出由“小淮海”發展為“大淮海”，由戰役進攻發展到戰略決戰的正確決策，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戰后毛主席說：“淮海戰役，粟裕立了第一功！”我說到此處，西蒙諾夫不勝贊嘆地高呼：“只有天才的軍事家，才能創造出淮海戰役這樣的奇跡。”
天才軍事家創造的戰爭奇跡
我接著說：淮海戰役第一階段的作戰重點是消滅徐州以東的碾莊圩黃百韜兵團。為達到這個目的，華野以一半以上的兵力牽制、阻擊邱清泉和李彌兩個兵團，不讓他們東援。由中野擔任阻擊李延年、劉汝明、黃維、孫元良等兵團北上增援，保障華野全力殲滅黃百韜兵團。這一仗，華野5個突擊縱隊打了12天，殲滅了黃百韜兵團17萬多人，切斷了蚌埠至徐州的鐵路線，將國民黨軍切割成互不相連的幾塊，完成了對徐州的戰略包圍。
第二階段是中野圍殲黃維兵團，華野負責牽制阻擊徐州的杜聿明集團和蚌埠的李延年、劉汝明兩個兵團，以保障中野順利殲滅黃維兵團。此時，淮海戰場上的國民黨軍隊尚有6個兵團50多萬人，他們分別集中在徐州、蚌埠、蒙城等三個地區。西蒙諾夫看著那張示意圖聽我介紹，說：“三攤敵人各不相連，利于解放軍各個殲滅。”我說：“是的，中央軍委同意中野首長的建議，打中間的黃維兵團。”中野于11月24日將從蒙城北進的黃維兵團合圍在雙堆集地區，于12月初對黃維兵團發起總攻。黃維兵團所轄的4個軍兵員充足、裝備精良、戰斗力強，經數日激戰，中野殲其一部，未能全殲。與此同時，蔣介石命杜聿明集團撤出徐州向西轉移，然后向南會同黃維兵團一起撤到長江南，憑長江天險保住江南半壁江山。
粟裕發現杜聿明集團向西逃竄，他迅速組織7個縱隊追擊，當敵轉向南猛烈攻擊時，我迂回追擊部隊頑強阻擊，經過三天激烈戰斗，打退了向南逃竄之敵。杜聿明集團南犯失敗，被我包圍在陳官莊、青龍集地區，又命孫元良兵團向西突圍，被我全殲。與此同時，粟裕密切關注中野阻擊李延年、劉汝明兩兵團北援黃維兵團的情況，當發現蔣介石增調兩個軍到蚌埠后，他急調渤海縱隊等部隊歸華野六縱統一指揮，堅決阻擊李延年、劉汝明及蔣緯國的戰車旅，保障中野圍殲黃維兵團。
此時，粟裕從戰略全局出發，為爭取主動權，迅速殲滅黃維兵團，主動提出派華野部分兵力配合中野作戰。他的建議得到中央軍委批準和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的同意，華野急調三個縱隊和特種兵縱隊炮兵大部，歸中野指揮。12月14日夜，總攻前，華野、中野炮兵部隊對敵進行了火力急襲，一舉摧毀了敵人前沿陣地的防御設施和陣地內的塹壕、地堡群、火力點。隨后中野、華野各縱隊同時發起猛攻，僅用了一晝夜時間便全殲了黃維兵團，活捉了司令官黃維。這一仗嚇壞了北援的李延年和劉汝明，他們擔心自己也會有黃維的下場，連夜倉皇南逃到了蚌埠和淮河以南地區。
被圍在徐州西南陳官莊的杜聿明集團已成孤軍——甕中之鱉。此時坐鎮南京的蔣介石慌了手腳，是把平津戰場的傅作義和淮海戰場杜聿明的所屬部隊南撤以保江南的半壁河山呢，還是派更多的部隊去救援他們，與解放軍在徐蚌一決雌雄呢？他猶豫不決。就在這時，中央軍委發出指示：“為了不使蔣介石迅速決策海運平津諸敵南下，先留下杜聿明集團，在兩星期之內不作最后殲滅之部署。”這是毛主席在南北兩個戰場給猶豫不決的蔣介石留點希望，讓他不要下決心把華北傅作義的部隊海運南下，去據守江防。
1949年10月西蒙諾夫（前中）在碾莊圩參觀（右二惲前程）
“即俘即補”也是“奇跡”
西蒙諾夫興趣盎然，連連點頭笑著說：“你們軍人的語言很有趣，生動形象還帶著幽默。”我也笑了：“甕中之鱉固然唾手可得，可是下手時還要小心。中國有句俗話：王八急了也咬人，何況目前杜聿明還握有兩個兵團20多萬裝備精良的部隊，我們決不能輕敵。在此期間，粟裕組織部隊在戰場上休整，制定了細致的圍殲杜聿明集團的作戰計劃，并組織華野部隊開展陣前練兵，配發補充各種彈藥，迅速將解放戰士補充到我軍的各個連隊。”西蒙諾夫搶過話頭說：“讓敵人的士兵來當解放軍？發給他們武器嗎？”我說：“發的，這些俘虜兵絕大部分是窮苦人出身，是國民黨抓壯丁強迫他們入伍的，一經訴苦教育，就能提高覺悟，知道為誰打仗，馬上就能調轉槍口去打國民黨軍。這些解放戰士有豐富的實戰經驗，許多人在戰斗中還立了戰功，擔任了班長、排長，有的還成了戰斗英雄。”西蒙諾夫睜大眼睛搖著頭說：“噢！這太新奇了，簡直讓我不敢想象。在我們的衛國戰爭中，可不敢把沖鋒槍交給被俘的敵軍士兵。好，請你繼續講下去。”我說：“為了瓦解敵軍，前線開展對敵政治攻勢，戰士和宣傳員在陣前對敵喊話，還用高音喇叭反復廣播毛主席簽發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西蒙諾夫饒有興趣地問：“政治攻勢有效果嗎？”我說有效果，雖然杜聿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即將被消滅的地步，卻沒被毛主席非常誠懇的勸降書所感動，仍然加修工事負隅頑抗。但他們的部隊，被圍困在大雪紛飛的冰天雪地里，饑寒交迫，求生心切，在我們的政治攻勢中，有的國民黨軍士兵在黑夜里偷偷跑過來要飯吃，吃飽了又跑回去。解放軍不殺俘虜，優待俘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國民黨軍成班成排地跑過來向解放軍投誠。據統計，有4萬多人。這個成績是不小的，相當于殲滅敵人一個整軍的兵力。西蒙諾夫興奮地說：“這個成績確實不小!”
我接著說，1949年的新年我們是在陣地上度過的，新華社發表了元旦獻詞《將革命進行到底》。中央軍委為每個人發了慰問品，年過得歡樂而興奮。年前，平津前線解放軍已打下新保安、張家口，堵死了國民黨軍西竄綏遠的通路，攻占塘沽并緊緊包圍天津，使敵人不能海運南逃，平津戰場正在“關門打狗”，我們淮海戰場可以“甕中捉鱉”了。經中央軍委批準，1949年1月6日，粟裕代司令員代政委指揮我華野對杜聿明集團發起總攻，原擬殲滅敵人要用15到20天，實際上僅用了四晝夜即全殲杜聿明集團。西蒙諾夫此時興奮地站起來拍著雙手說：“好極了，甕中捉鱉了！我在報上看到你們活捉了杜聿明。”大家都開心地笑了，他說午餐后到碾莊圩戰場看一看。
西蒙諾夫親臨碾莊圩戰斗舊址
我們在火車上，午餐吃的是西餐，很豐富。午餐后，火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碾莊圩車站（從徐州到碾莊圩有50公里）。西蒙諾夫下車就看到了車站的墻上有很多大小彈坑。他問，這是解放軍戰斗過的遺跡？我說是的。我接著說，碾莊圩是個集市，有百余戶居民。碾莊圩周圍有兩條又寬又深的水溝（寬10米，深1.5米），水溝邊還有厚厚的土圍墻，土圍墻東南西北開有四個墻門，國民黨軍一些戰壕、地堡、火力點等工事就在兩條水溝邊、土圍墻上和土圍墻門內外。在碾莊圩內十字路口、交叉路口都有地堡、火力點和在民房墻上挖的槍眼。國民黨軍就是用這些工事對人民解放軍進行負隅頑抗的。
我們從南門進入碾莊圩，到了大街西側一個大院里，這是黃百韜兵團的指揮所，院內有兩個院子，北邊的院子被解放軍打得倒塌了。南面的院子處處裂縫，墻上有密密麻麻的子彈坑和炮彈落在房頂上的洞。西蒙諾夫看了當年激烈戰斗的情景后對我說：“這里經過這么激烈的戰斗，黃百韜是不是在戰斗中被擊斃了呢？”我說：“不是，他在支持不下時，帶二十五軍少數人從北門逃跑到尤家湖村，是被我華野四縱擊斃的。”
我們在村南蘆葦蕩邊看到一塊木牌，上寫黃百韜被擊斃處，木牌記載了黃百韜被擊斃的情況，西蒙諾夫看了后說：“這是頑抗的下場！”我們又轉到碾莊圩西面，我介紹六縱全殲敵一○○軍、敵四十四軍的情況。同時介紹縱隊第一次指揮坦克大隊作戰及我十七師師長梁金華親自坐坦克去敵人陣地偵察的情況，西蒙諾夫稱贊說：“師長親自坐坦克到敵人陣地內偵察，這是少有的，這一行動堪稱是一個指揮員勇敢和智慧的杰作。”
中國的人民戰爭：“赫魯少！”
西蒙諾夫看了碾莊圩周圍戰斗痕跡已近黃昏，來不及去看陳官莊、雙堆集，便向火車站走去。在返回徐州的火車上，西蒙諾夫談興仍甚濃，不斷地問我：“人民解放軍為什么能在短時間內取得淮海戰役的偉大勝利？”我邊思索邊回答說：第一，是中央軍委、毛主席英明決策和指揮，把遼沈、平津、淮海三個戰役作為一盤棋來全面布局，全面規劃。從一開始就明確指示，把國民黨的主力軍就地殲滅，不讓他們逃過長江，使五年的解放戰爭縮短到三年。第二，是粟裕代司令員代政委從戰略全局出發，高瞻遠矚，密切關注敵我雙方態勢，戰局在胸，果斷地向中央軍委提出建議，獲準后又機動靈活地指揮華野部隊殲滅敵人。第三，是前線指揮員對敵情變化的正確判斷和果斷指揮，追擊合圍攻殲當面的敵人。第四，指戰員們英勇頑強，不怕流血犧牲，以及部隊在戰場上開展軍事民主，這個舉措增強了他們完成任務的信心。第五，是人民群眾全力支援。我們解放軍的糧食、蔬菜、槍炮的子彈和炮彈都是百萬支前民工用小車、用雙肩運送到前線的。我們的陳毅司令員說：“與其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軍隊打出來的，不如說是山東農民用小車推出來的。”西蒙諾夫連連點頭，說：“這是人民戰爭，沒有忘記農民在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功勞，赫魯少！”
我在徐州車站向西蒙諾夫告別時，他一再表示對我能帶他訪問淮海戰場非常感謝，并希望我們能再次見面。他放下煙斗，拿出一張紙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留給我作為紀念。他說今晚就要離開徐州到漢口和長沙等地訪問了，隨即熱情地擁抱了我，并同我和隨行人員一一握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