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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凝詩箋花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7期 日期:2013-09-03 瀏覽次數:7831
隆冬的傍晚,北邊的云團層層疊疊向南涌來,稍頃,鵝毛大雪漫天飛舞。新四軍第四師政治部直屬文藝隊戰士雷詩穎倚靠在門框上,雙手纏繞著垂掛胸前的長辮,目光望向蒼茫雪野,心思卻拴在了百米外的那一頭。
這是1943年歲末。盡管這年的頭場雪才下了兩個多時辰,但由于伴著氣溫陡降,大地已積下厚厚的雪毯。雷詩穎揣著即興寫就的《雪夜》詩,踮著腳尖輕步跑向百米外的茅屋,那是文藝隊指導員凌云志的宿舍。然而,就在走近茅屋時,雷詩穎猛然愣住了,茅屋里跳動著的燭光,襯映出一幅剪影,顯然是兩個人相依在一起。剎那間,雷詩穎心頭突生一種眩暈感,身體軟軟地靠在老槐樹上。她想立刻轉身離去,但透過窗欞的光亮投射在雪地上,恰似編織出一張碩大的網,把她緊緊罩在其中無法抽身。她走近些,定神看去,只見凌云志盤腿端坐床邊,一個穿軍服的姑娘溫順而無力地倚靠著他,他左手端著陶碗,神情專注地往姑娘嘴里喂著什么。
那一刻,縱是千萬般的柔情似水,雷詩穎也無法抑制心底的劇痛,一咬牙掏出墨香尚存的《雪夜》詩箋,奮力撕碎扔向天空。此刻姑娘的一顆芳心,亦如飛揚的詩箋碎也碎也。
戰事頻仍的年代,一切都顯得匆忙與急促。對于被邊緣到幾乎出局的情感問題,更是無暇深究。翌日清晨,雪霽天晴,雷詩穎便徑直找到政治部領導,毅然決然地要求調到戰地學校當教員,并當即得到批準被送往學校駐地。
這天雷詩穎所持的介紹信,時間落在1943年12月16日。這一年,雷詩穎20歲。
孰不知,這個雪夜一瞥帶來的陰差陽錯,竟導致了一雙戰地戀人的陰陽兩隔。20世紀90年代的一天,一位工于玉石雕刻的詩人探訪病中的雷詩穎。交談間,偶然瞥見書柜正中央擺放的一朵奇異紙花,竟不由自主地撂下談興正濃的話題,徑直走到書柜前細細端詳。再三追問下,雷詩穎才向這位她信賴的詩友說起詩箋花,以及蘊藏其中的那段戰爭歲月的凄美戀情。
那個雪后晴朗的冬日,雷詩穎被送往駐臨渙古鎮文昌宮的戰地學校,擔任文學和音樂教師。她上的第一堂文學課是《詩經》,教的第一首歌是《義勇軍進行曲》。她跟同學們講歷史璀璨的祖國、戰火蹂躪的家鄉,拉著帶到延安又輾轉淮北的小提琴教唱《松花江上》。當雄渾高亢抑或低回哀婉的曲調激蕩胸間時,她的眼中噙滿了晶瑩的淚水,同學們明凈的雙眸也閃動著淚光,但回蕩在教室里的歌聲卻愈加充滿力量。
文昌宮,數年后一度成為淮海戰役的指揮中樞,只是當時的雷詩穎并沒有想到。置身于此,與其說是尋找一隅情感逃避的凈土,不如說是新辟了一方釋放激情的陣地。雷詩穎把淤積心底的感情傾注給了戰地學校,傾注給了于戰火紛飛中稚嫩的臉龐仍寫滿憧憬的學生們。她不知道,就在她前往文昌宮的當天,百思不解、傷心至極的凌云志也遞交報告,調往特務營擔任二連指導員。
戰爭,以其慣有的殘酷,制造著無以數計的悲歡離合。雷詩穎與凌云志的情感糾葛最終在一年后畫上了逗號。那個冬日黃昏,雷詩穎教授文學課,在布置完作業后,她獨自佇立在窗邊。教室很靜謐,唯余寫字的“沙沙”聲。窗外,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在蒼穹邊緣抹上了一片腥紅。驀然,一種感應流星般滑過腦際:今天是她與凌云志分手的周年日。意念來得突然卻很具沖擊力,雷詩穎不禁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交叉雙手抱緊了肩胛。就在這當口,鎮東頭遽然傳來密集的槍聲和劇烈的爆炸聲。雷詩穎立即組織同學們轉移隱蔽。那一刻,她的心底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忐忑,待到槍聲稍顯稀疏,便不顧一切地向城外奔去。在城墻根,她的生命遭遇了錐心的痛楚。就是這個冬日,凌云志率領一排戰士追擊一支行動詭秘的日偽小分隊,在探明敵人襲擾臨渙古鎮企圖的瞬間,凌云志果斷地命令部隊出擊,兩軍在古城墻下猝然交火,戰斗打得異常艱苦。雷詩穎趕到時戰斗剛結束,土坡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日偽軍的尸體,而凌云志與另七個犧牲的戰友則并排靜靜地躺在墻根下,一顆罪惡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左胸口。
那個瞬間,雷詩穎大腦一片空白,淤塞心頭的曾經的怨忿瞬間蹤跡全無。跪在烈士遺體旁,雷詩穎悲痛萬分地凝視著曾經的戀人。凌云志兩道劍眉緊擰著,右下唇被牙齒咬破滲淌的鮮血已成暗紅色,直至犧牲倒地仍保持著激憤殺敵的神勇。中彈的左胸上衣口袋已被撕裂,露出一疊淺黃的紙頁。雷詩穎陡然感到心頭突遭彈擊般地劇烈一顫,那正是她心血與情感凝結成的信物??!
詩人斂聲屏息地聽著敘述,他突然間明白了至情至性的雷詩穎終身未嫁的緣由,亦讀懂了她的作品緣何有著那么濃郁的蒼涼感和空靈感。一個穿越戰火硝煙的知識女性,一個敢愛敢恨且情專意篤的客家才女,在經歷了那樣一番天崩地裂的情感創傷后,擺脫世俗的羈絆與情感的束縛已屬必然。詩人再次起身走到詩箋花前。
詩箋花緣于子彈洞穿的強烈沖力而窩成喇叭狀,彈孔周邊的箋頁被鮮血粘連,而外沿則撕裂卷曲,整疊詩箋如花綻放。烈士鮮血的浸染,更令詩箋花那份攝人心魄的紅由內向外、由深至淺,自然無痕地層層洇漫,釋放著穿越時光的厚重信息:那不再是一個平凡的紙質物件,而是一個凝駐忠烈英靈、超越自然形態的生命載體。
詩人再次被震撼了,佇立詩箋花前良久無語,半晌,猛一擊掌,未告別便匆匆離去。兩天后,詩人再次登門,送上了一件藝術精品。他用珍藏多年的一塊極品雞血石,雕刻出一枚玉質詩箋花,那溫潤剔透與高貴雅潔,令人不忍觸摸。為兩枚詩箋花配制的青檀木底座,抽象的心狀座托,精巧逼真地勾勒出花萼的蔥翠,磚形座基四周環繞著長城立體浮雕,靈動傳神地詮釋著烈士的忠貞赤誠。詩人說,是戰地絕戀的凄美與彈穿詩箋的慘烈,讓寶石找到了無可替代的歸宿,擁有了無與倫比的生命內蘊!
如今,兩枚詩箋花被收藏在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參觀的人們每每經過展柜,都要駐足,凝視良久。
我沒有追根溯源地去研讀雷詩穎的詩文,以她的超凡閱歷和聰穎,于文壇上綻放異彩自然毋庸置疑。只是那個雪夜邂逅目睹的一幕,又有怎樣的解釋能讓內心遭受創傷的巾幗英杰得以釋懷?我查閱了很多史料,最終是詩人的一篇補記給了我答案。
1942年的歲末,雷詩穎,這個出自湘西書香門第的北大才女,在看了手寫傳抄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心潮澎湃,激情難抑,只身輾轉千里到達延安,經過半年培訓,被分配到新四軍第四師文藝隊擔任歌曲創作員。僅三個月時間,她創作的十多首歌詞被譜曲后,春風沐雨般唱響了長江南北的新四軍部隊。而她與指導員凌云志之間的十多首情詩來往,則締結出一份曠世情緣。
時光回溯到1944年12月16日的那個黃昏。殘陽如血,寒風疾速掠過,在滔滔澮河與逶迤城墻間凄厲地呼叫泣訴。雷詩穎用顫抖的雙手解開烈士左胸口的衣兜,小心翼翼拈出的是她寫給他的16首詩的詩箋。那一刻,雷詩穎心痛的情狀無以言表。16首,16日,她與凌云志相戀的情感之旅,她魂牽夢縈的戀人的生命足音,俱于這組數字重疊處戛然止步。她聲淚俱下地對他說,早知上天有這樣的安排,她寧愿廢寢忘食寫上千行萬首,用自己的真情蔭佑他生命的延續。然而,一切都已無可挽回,罪惡的子彈穿過那摞折疊的詩箋,無情地嵌入了英雄的軀體。
抗戰勝利后,雷詩穎被調入華野文藝團,踏上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和解放大西南的漫漫征程。盡管軍旅生涯輾轉顛沛、險厄相隨,但那簇鮮血凝成花形的詩箋始終被完好地保存著。新中國建立后,雷詩穎專門請工匠制作了一個精美的水晶匣,抽去氧氣,讓詩箋花置于真空狀態下保存。
1954年的那個冬日,雷詩穎專程回到淮北,踏上臨渙東那片故土,拜祭犧牲10周年的英雄戀人。在烈士墳冢前,雷詩穎與十多年前燭光依稀中閃現的那個女子不期而遇。經介紹,得知她叫凌云芳,是凌云志的胞妹。那個冬日,新四軍四師野戰醫院遭日寇空襲,傷員被星夜分送鄰近部隊養傷,負傷的衛生兵凌云芳就此住進了哥哥凌云志的茅屋。塵封11年的那一幕終于揭去面紗,那一刻,強烈自責與劇烈痛憾,直如驚雷貫頂,終令矜持自負、寧折不彎的湘西才女,無法自持地暈倒在凌云芳的懷里。
時光有時就像冰雪,會把曾經發生的一切掩埋湮滅,但詩箋花留給世間的真情與清香,溫暖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