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地 今日新農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感懷新四軍 > 峨山的修篁
峨山的修篁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魏冉 來源:《鐵軍》 日期:2016-08-18 瀏覽次數:7827
由于新四軍的堅決抗擊,日寇在涇南銅繁之間屢遭重創,其“奪取繁昌,掃蕩皖南”險惡計劃終致破滅,進攻中國腹地的戰略遭受不可逆轉的牽制。而我抗戰后方的徽屯門戶屹然不動,更間接地為武漢會戰提供了外圍支撐。
秋風蕭瑟,落葉颯颯。晨靄中彌漫著濃烈的草木焦味,身穿粗布薄襖的戰將佇立山崗,一字一頓說:“‘價人維藩,大邦維屏……’國破山河在,我軍注定要以血肉之軀筑一道鐵血堤防!”那一刻,戰將眼中激射如刃的激憤與決絕。
這是1939年11月13日凌晨。處于惡戰間隙的腥風血雨中,新四軍第三支隊副司令員譚震林,正面臨征戰生涯最慘烈的對決。
此刻,石谷聯隊、百川大隊600日軍正趁夜奔襲孫村,并沿途糾集荻港、鐵礦山、三江口等據點守軍共計2000兵力,企圖以偷襲一舉殲滅新四軍三支隊為主的抗日武裝。只是驕橫狂妄的日寇沒想到,獲取情報的新四軍早已布下陷阱。譚震林令第五團三營以塘口壩山崗為伏擊陣地,另派一個連作誘餌,以遭遇戰且戰且退誘敵入甕。
塘口壩伏擊戰陣地筑在山腰,陡坡下就是崇山峻嶺間唯一的蜿蜒山道。時逢深秋,枯葉盡落,視線一覽無余。譚震林嚴令戰士們挖掘塹壕時不得向坡下覆土,泥屑石塊全部裝袋運走。但戰將蹲在齊腰深的塹壕里,枯草遮掩的塹壕把視線生生割斷,怎樣才能準確洞察敵人的行蹤,以猝發一擊而致敵于絕境?電光石火間,譚震林腦海倏然浮現前日清晨的一幕。
披著朝露從陣地巡查歸來,房東大娘正忙著煮地瓜粥。譚震林蹲在灶前學著大娘用空心竹管向灶膛里吹風,竹管捏在手中的一刻,戰將隱隱感覺手中似乎正持著一柄具有特殊功能的兵器。正要往深處琢磨,卻讓作戰參謀急迫的報告聲打斷了思緒。此刻,依稀的竹管讓戰將腦中靈光突閃,他招手把三營長叫到眼前,比劃著面授機宜,營長喜出望外地轉身去依計部署。這個清晨,新四軍三支隊五團陣地各指揮位置的枯草叢中,都神秘地伸出一根空心竹管,那是穿透土埂直對山道的觀察孔。
須知,戰場上指揮員的計高一籌,往往就決定生死博弈的勝負走向。14日凌晨5時許,日軍石谷聯隊500多人,蟒蛇蠕行般地進入梅沖山坳。機智勇敢的三營戰士把鬼子放近到幾乎觸手可及的位置,才驟然投出集束手榴彈,霎時間如霹靂摜地,火球席卷,鬼子被炸得人仰馬翻。從凌晨至次日拂曉,三營堅守塘口壩陣地一晝夜。旭日陽光投射在峨山峰巔上,戰士們躍出塹壕,居高臨下與日寇血刃相搏。前排戰士在血火飛濺中倒下,后排戰士更繼以吼聲如雷、刺刀泣血,那是疊加了犧牲戰友的無盡勇氣與仇恨。盡管發起20多輪沖鋒,增援部隊也源源不斷地開到,機槍彈、野炮彈天降冰雹般傾瀉在幾成焦土的山坳里,但日軍卻只能無奈地望山巔而興嘆。
其實,這僅是第四次繁昌保衛戰中的慘烈一幕。早在7天前即11月7日晚,日軍第十五師團五十二聯隊及川島警備隊步騎兵600余人,攜九二步兵炮、擲彈筒和輕重機槍進犯繁昌。譚震林決心擴大正面部署以對敵人形成包圍之勢。9日,日軍在炮火掩護下突入繁昌城,卻陡然發現竟是一座空城,繼而驚悚地察覺已被新四軍兩個團鐵桶合圍于彈丸之地。下午3時,譚震林下令發起總攻,五團一營從城北、二營從城西殺進城區,六團三營從峨山直撲城池展開肉搏戰,戰至5時,殘敵經北門潰逃。
連戰連挫,日寇惱羞成怒。11月21日凌晨,日軍再次抽調石谷聯隊及川島警備隊步騎兵2200兵力,分五路進攻繁昌城。譚震林掐緊敵增調兵力、以求決戰的軟肋,采取運動防御戰術,巧借地形節節狙擊,以遲滯和消耗日寇。峨山陣地西北高地由林昌楊連長帶四連堅守,日軍步騎兵混編展開一次次集團沖鋒,都被四連的密集火力打得人仰馬翻。激戰中連長林昌楊被一排機槍子彈貫穿胸膛,當場犧牲,整個陣地始終巋然不動。日寇搶占制高點的企圖落空,便把主攻方向轉到烏龜山右側六連陣地,同樣被密集的手榴彈和機槍火力擊潰。黃昏,丟盔棄甲的鬼子在機槍掩護下狼狽退守城內。面對交通切斷被動挨打、雨雪交加彈盡糧絕的慘局,23日7時,異常恐慌的日軍殘部拼死突圍逃向馬家壩。
時隔多年后,譚震林轉戰途經繁昌,重登峨山陣地。戰將撫摸翠竹凝思良久,感慨說,“這是革命功臣,當年為我們裝備了不帶曲管的潛望鏡,叫鬼子吃了大苦頭哩!”
此刻,佇立當年血光飛濺的塹壕陣地、而今芳草萋萋的帶狀溝壑里,我禁不住思緒飛揚。以一根鑿空竹管,于隱蔽陣地中洞窺敵人行蹤,可謂匠心獨運。其實,于戰將而言,對戰術與戰略的敏銳洞察,其智慧與膽識有著驚人的一脈相承。
畢竟,“皖南事變”前,國共兩軍尚維持著并肩御敵的格局。1938年11月,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頒發命令,將繁昌、銅陵、南陵地區劃為新四軍第三支隊防區。有些指戰員對此心存怨氣,說這分明是把新四軍塞在敵頑之間當盾牌。譚震林的思路卻獨辟蹊徑,繁、銅、南地區作為皖南縱深的門戶,尤其繁昌位處蕪湖至銅陵的沿江突出部,是瀕江諸鎮的交通要隘,他睿智而風趣地分析:“予我以立錐之地,其實就是把新四軍鑄成楔子,以頑強斗志與鐵血之勇,最終讓日寇與偽頑幽靈纏身直至分崩離析!”
其實輕松背后是沉重,有個心結始終沉甸甸地壓在戰將心頭,少年時熟記于心、常令他血脈賁張的《詩經》佳句,此刻油然浮現腦海:“伯也執殳,為王前驅。”他深知自己肩負著一份比山高的使命,那就是為皖南新四軍根據地筑一道橫亙于皖江的鐵血屏藩。
從1939年1月至12月間,譚震林連續指揮五次“繁昌保衛戰”,成為新四軍第三支隊200多場戰斗中的經典之作。其中又以第四次保衛戰最為慘烈,經峨山頭、塘口壩、繁昌城3場惡戰,歷時15天。盡管日寇投入數千兵力,但驍勇善戰的新四軍最終以400:80的懸殊代價,殲敵偽500余人,擊斃日酋川島中佐,令驕縱狂妄的日寇鎩羽而歸。
1941年3月,譚震林奉命率部東進開辟蘇南抗日根據地。出征開拔的清晨,十里八鄉的鄉親們趕來送別,有的煎了糍粑,有的煮了鹵蛋,但譚震林只帶上房東大娘納制的一雙布鞋,及一截從陣地取回的彈片削斷的燕竹。戰將高擎過頭頂朗聲說:“我要用這兩件圣物闖險路、嘯長歌,等打敗日寇收復河山,再回來向父老鄉親們報恩!”
那一刻,鄉親們淚濕雙眼,戰將閃現于刀光血影中的那些片段讓他們永難忘懷——
秋雨飄灑在蜿蜒山徑上,如縷氤氳襯映出鐵骨衷情。峨山戰斗前夜,戰將剛指揮部隊修筑陣地工事,又率領支隊勤雜人員趕往后山鋪筑臺階,讓鄉親們可以第一時間撤離。激戰的日日夜夜,青壯年鄉親拒不撤離,爭相上前線救護傷員、運送彈藥,最多時竟達2000人。
山風輕拂在層巒疊翠間,如畫山水銘記著戰將英姿。部隊緊張備戰的前夜,譚震林得知抗戰小英雄徐友德熟悉地形,便讓他領著爬崗頭登山巔,細細勘察地勢地形。返回指揮部時,戰將抓住徐友德的手親切地鼓勵說:“戰事未開,咱們的兒童團長就先立下功啦!”
君子之諾生死許。八年后,1949年4月,已是第三野戰軍副政委的譚震林率部渡江,重返繁昌,戰將就穿著珍藏多年的布鞋踏上故土。而那截飽蘸硝煙的竹管,則被制成一支長笛贈給了華野文工團,成為戰地輕騎的鎮團之寶。
思忖的一刻,和風惠暢,松濤如潮,我仿佛聽到伴奏清脆笛聲的低沉誦唱——“皖南門戶,長江邊上,平靜的繁昌,成了烽火連天的戰場;峨頭山的搏斗,塘口壩的血戰,我們用雪亮的刺刀,暴烈的手榴彈,火力猛烈的機關槍,前赴后繼的沖鋒,把敵人打下山崗……”那是1940年春,新四軍戰士曲再之、吳薔作詞,何士德作曲的《繁昌之戰》。
時逾76載,徜徉于峨山的蜿蜒山道,我仍在強烈地感受那鏨刻大地的戰爭創傷:蒼松粗矮的主干上枝杈繁密,那是密集機槍子彈攔腰割斷后頑強再生的縮影;初春山雪融化的涓涓流泉總挾雜著絲縷血色褐紅,那是深嵌土中的彈片彈頭腐蝕流淌出的時光記憶;深秋野風的旋嘯總在山谷間蕩起刀戟相擊的回響,那是犧牲勇士不屈的生命在怒吼……
穿過歲月煙云,在抗戰勝利70年的今天,我更真切地感佩于“繁昌保衛戰”的戰術精純和戰略價值:在敵強我弱的態勢下,采取避強擊弱的作戰方針,我軍利用地形節節阻擊,以最大限度遲滯和消耗敵人。當裝備精良的日軍數路進犯繁昌城時,新四軍主力部隊猛烈襲擊敵守備薄弱的據點和交通線,使日軍處于孤掌難鳴的境地;由于新四軍的堅決抗擊,日寇在涇南銅繁之間屢遭重創,其“奪取繁昌,掃蕩皖南”險惡計劃終致破滅,進攻中國腹地的戰略遭受不可逆轉的牽制。而我抗戰后方的徽屯門戶屹然不動,更間接地為武漢會戰提供了外圍支撐。
虎嘯于蒼松,豹突于修篁。再次咀嚼戰將吟誦的詩句:“價人維藩,大邦維屏……”屏藩,語出《詩·大雅·板》,意喻衛國之重臣,亦謂捍衛。于生死攸關間,猶頌國唱以抒壯懷之志,一代戰將的膽略與儒雅堪為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