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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浴的煙斗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3期 日期:2013-09-10 瀏覽次數:7828
戰爭,無情地改變著世間萬物的形態,而時光的力量又總會頑強地將那些飽蘸鮮血的碎片重新聚合。于此,穿越硝煙的殘酷與真情,被濃縮進樁樁件件珍奇抑或樸拙的物什中,構成了人類記錄歷史的另一種版式。
這個秋日,在皇藏峪山麓一間老屋里,我見到一只煙斗。煙斗取江南水竹根莖尺余制作,做工考究,黃銅質的煙鍋,底部是數枚蓮花狀墊片,由椎帽銅釘呈倒金字塔形疊串,再與銅鍋咬合。煙斗末梢是銅質尖角,順著煙斗弧度微微上翹,如犀牛高昂獨角般威風凜凜。
出示此珍藏品的幾位青年當屬老屋后人。因為確信我不是從事收藏者才肯接納,且他們凝視煙斗、講述貫穿其中的情緣時,眉宇間透出一種至誠的敬仰。
于是,我聽到了一個關于堂叔和侄子的傳奇故事。
這只煙斗是堂叔在皖南做茶商時,自己上山采掘水竹根莖請名匠定制的。抗戰爆發后,血氣方剛的堂叔帶著跟他當學徒的侄子毅然參加了新四軍。皖南事變中,部隊突圍被打散,叔侄倆輾轉顛沛返回淮北,被編入新四軍四師特務營。歸隊才三天,堂叔就在一場慘烈戰斗中犧牲。那年,侄子剛滿16歲。
那個冬日黃昏,新四軍四師彭雪楓師長接到急報,一支日偽運輸隊沿南沱河向北開進。彭師長命令師直特務營迅即選擇險要地段設伏截擊,同時急調騎兵團在特務營與敵交火后對敵實施側翼夾擊。
堂叔在皖南經商時,經常跟隨老獵人進山狩獵,練成了百步穿楊的好槍法,參加新四軍后就當了狙擊班長。這次參加伏擊戰,破例領到一支繳獲的三八大蓋,這種日本造三八式步槍,因槍機上裝有一個拱形防塵罩而得名,具有射程遠、精度高的特點。一直使著“漢陽造”的堂叔興奮不已,拍著侄子的腦勺說這回開洋葷了,得好好賺一把!
戰斗是在夕陽西沉時打響的。日軍車隊被堵截在對岸的河堤上,30多米寬的河道薄冰如鏡、枯葦搖曳。狡猾的日軍關閉車燈,數挺歪把子機槍依托車廂猛烈掃射。夜幕瞬間垂落下來,黑如鍋底的夜空中,隔河相射的密集彈雨拖著長長曳光,仿佛凌空織起一道詭譎的彩虹。堂叔靜臥堤埂,側耳細聽,測算鬼子射手的位置,就在當面機槍換彈匣的瞬間,豹子般躍身出槍,側面一個鬼子隨著槍響連人帶槍跌下車來。片刻之間,又有兩個鬼子機槍手被堂叔以同樣方式擊斃于槍下。
孰料這三槍頓時把敵人火力吸引過來,扇形掃射猶如利剪,槐樹枝條簌簌直掉,朔風也在這當口卷著雪粒橫掃而至。穿著薄祆的堂叔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嘀咕說騎兵咋還不到,邊伸手說快給點袋煙。
侄子孩童時放炮仗炸傷過手,那種疼痛刻骨銘心,剛參軍時聽到槍聲就禁不住發怵,此刻是頭一回與日寇直面對陣,愣是顫抖著手才點著煙。堂叔接過煙斗愜意地瞇起眼,吧噠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在這當口,河對岸的槍聲戛然而止,戰場頓時陷入死寂。堂叔咦了一聲探頭望去,就這剎那,對岸爆出脆冷槍響,堂叔遽然仰頭倒下。
堂叔就此犧牲。顯然是堂叔在探頭瞭望時,沒摘下嘴上叼著的煙斗,狡黠的鬼子狙擊手就是瞄著忽閃的火星擊發,子彈竟把煙斗整個推進口腔穿腦而過。
掩埋完堂叔,侄子抱著槍偎依在墳包上坐了一整夜,淚水潸然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戰爭逼迫稚嫩的心早早懂得了該怎樣把情感嚼碎咽下肚。他咬緊牙用子彈尖頭使勁在槍托上劃下三個印痕,記下堂叔用生命換取的戰績,爾后,像呵護堂叔亡靈一樣,把那只遭受罪惡子彈摧殘的煙斗,用急救繃帶細致地纏繞包裹,藏掖在懷。做完這一切,侄子陡覺眼冒金星,漫天飛舞似彈頭又似彈片。就在那一刻,內心的悲愴凝成仇恨種子,飄游的金星也匯成炫目光斑,那是堂叔煙斗上忽閃的火苗。
一只煙斗竟然承載著一個悲壯的故事,令我激情難抑。再次凝眸端詳,煙嘴是青玉鐫鏤的空管套裝而成,一根醬紫絲帶系在煙斗中端,下垂一只盛煙絲的荷包。通常人們繡的是鴛鴦戲水抑或松鶴延年之類,可眼前這只荷包卻很另類,繡的是一柄槍刺扎在鋼盔上。
其實,這幅非同尋常的圖繡,寄寓的是一份不屈靈魂生生不息的延續。就在堂叔中彈倒地的一刻,日軍車隊首尾兩翼響起嘹亮的軍號,新四軍四師騎兵團展開沖鋒。侄子操起堂叔的步槍,把剩余子彈連同切齒仇恨一齊壓進彈倉,瀉向困獸猶斗的侵略者。
這場伏擊戰以我軍犧牲16人為代價,殲敵39人,繳獲一批重要軍需和裝備物資,緩解了官兵寒冬之虞。堂叔三槍擊斃三個日軍機槍手,有效壓制了日寇火力,被追認為烈士并記大功。侄子盡管沒有打中鬼子,但其勇敢還是得到了連長的嘉許。侄子還被批準接過堂叔的槍。此后的兩年里,侄子在轉戰中癡迷地練習射擊,在一下接一下的擊發聲中,他腦海中盤旋最多的,是堂叔常掛嘴邊的那句話:子彈才是鐵硬語言。許是這份基因傳承,侄子一雙平常眸子練得近乎火眼金睛。
兩年后的那個秋日,新四軍四師東進開辟新戰場,特務營奉命打阻擊。部隊在險峻山腰構筑了堅固防御工事。鬼子攻勢異常凌厲,山炮轟擊剛停,山坳間的鬼子便如蝗蟲奔躥而上。侄子透過煙塵看去,猙獰的膏藥旗仿佛就在跟前,恍惚間,山腰幻化出點點游螢般的金星。侄子屏息凝神,捕捉一個金星套進準星缺口,遽然擊發,被鎖定的日軍頭盔上激射出一股血流,悶聲不響地仰頭倒下。驚喜交加的侄子心頭綻開了花,他陡然想到定是堂叔的煙斗顯靈,引導他的子彈咬定目標!
然而,沒等他再次捕捉目標,一束密集的彈雨瀉向他隱蔽的位置,一槍斃命讓鬼子意識到了潛在威脅。侄子貓下身就地打了兩個滾,完成戰術動作的瞬間,再次倏然出槍,子彈準確無誤地擊中又一朵飄游的金星。
侄子嘴角沁出一絲冷笑,兩次射擊顯然驗證了判斷。就此如法炮制,他竟然彈無虛發,到擊斃第六個鬼子時,一串機槍子彈拖著曳光瀉向丈許外的連長,巨大沖力把連長擊倒在塹壕里。侄子痛聲悲嚎猛撲過去,雙手觸摸的盡是黏稠鮮血。
彈雨飛躥,硝煙漫卷,那個瞬間,侄子心底的憤怒巖漿般噴發出來,猿猴一般翻滾縱躍,變換射位,每次點射都有一個鬼子翻身滾下山坡。
傷亡慘重的日軍終于狼狽地敗下陣去。營長掏出懷表看已超過命令的阻擊時限,下令火速撤出戰斗,穿越山崖棧道追趕主力部隊。因為裝備精良的日軍撤退快捷有序,意味著瞬間將實施炮火覆蓋。生死攸關的須臾間,侄子縱身躍入日軍尸骸堆中,扯下一個鬼子的頭盔,重新跳入塹壕的剎那,炮彈冰雹般砸落陣地。侄子在劇烈爆炸中失去了右臂。
激戰結束,日軍清掃戰場,一個怪異現象令指揮官心驚肉跳,被擊斃的日軍幾乎清一色都戴著頭盔,而佩戴布質戰斗帽者大多死于彈片擊中。
目睹詭譎場景,指揮作戰的日軍大佐強壓內心的恐懼,命令將佩戴頭盔的陣亡士兵整齊排列。更驚人的一幕令所有指揮官目瞪口呆:斃命士兵彈著頭盔前方正中位置者十之八九。大佐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為何每顆子彈都落在幾乎同一點位?須知,頭盔的主要功能是保護頭部,因而設計時注重了弧形和側滑,基于此,彈片抑或子彈只要不是垂直擊中,大多會滑飛。
顯然,眼前的情況絕非偶然,亦不能妄測新四軍研發出了某種帶有磁性的子彈,似乎是在頭盔研制機理上出了紕漏。惶急之下,大佐星夜向總部急報,請求立即派裝備專家前往前線勘察,探明真相。
其實,奧秘早就藏匿于侄子的軍旅紀念物中。那是一頂日式頭盔,原先就掛在堂屋的西廂墻上。頭盔正面中央位置留有一個彈孔,時光侵蝕,彈孔豁口邊沿積下厚厚的褐紅銹斑,周邊依稀是紅色五星的圖案。
回溯當年那個血色黃昏,被彈片削去右臂卻渾然不覺的侄子,提著幾近為之奪命的日軍頭盔,一路踉蹌追上隊伍。直到指導員驚呼你胳膊呢?侄子才于劇痛中陡然昏厥。對于侄子以斷臂換取頭盔,戰友猜測就是為留下首次擊斃鬼子的紀念物。但營長卻從侄子阻擊戰中的異常表現,以及冒死搶頭盔的舉動中,覺察出些許端倪。他嚴令醫生全力救治,行軍途中始終不離左右。
數天后,新宿營地在一個險峻山谷,侄子拖著傷殘之軀,提著頭盔和三八大蓋,攀上爬下比劃了一整天。光線、角度,距離、時機,只讀過幾年私塾的侄子掐著手指用心算計。營長靜坐山巔遠遠瞅著,直到夕陽西墜,谷底響起新四軍軍歌時才一躍而起。返營路上,三八大蓋扛在營長肩上,懸掛槍刺的頭盔沮喪地搖晃著,兩人同唱的歌聲飛揚山巔。因為在谷底,侄子幾乎是咬著耳朵,向營長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時隔僅兩天,四師特務營組建狙擊排。百里挑一的好槍手,清一色配裝瞄準鏡的三八大蓋。授旗儀式更是獨特詭秘,被任命為排長的侄子,先是帶著戰士們戳破手指,蘸血寫下誓言:寧死不做日寇俘虜!末了才把武器和頭盔擺置中央,攏成一圈面授玄機。此后的抗戰歲月里,獨臂侄子率領狙擊排馳騁中原,快意殺敵,聞風喪膽的日寇稱之為“無影槍刺”。
于此,我查閱了抗戰史料,發現真有確鑿記載:日軍在中國戰場曾一度出現怪事,頭部中彈陣亡的士兵中,戴頭盔者遠多于不戴者。日軍派專家趕赴前線考察,真相才告大白,始作俑者竟是頭盔正中的紅色五角星。因為在中國蔥翠的叢林山地和廣袤的綠色原野中,紅色最為鮮亮奪目。這番陰差陽錯,原欲炫武,終成招禍。據統計,侵華日軍命喪星徽之禍的多達數萬,僅大佐乃至將級軍官就有60多人。而中國軍隊之于情報的嚴密封鎖,又延遲了日寇覺醒,直至付出慘重代價后才悄悄廢除紅色星徽。
至此,我突然心生一種穿越時空、鳥瞰歷史的感覺。無論怎樣的腥風血雨,生命都在本能地維系著微妙平衡。煙斗火星給堂叔招來了殺身之禍,頭盔星徽則為日軍制造出奪命之災,二者交織纏結,猶如一條法力無邊的纖繩,把零碎孤立的戰爭片斷綴成某種因果輪回。
老屋的后人曾聽前輩們講述叔侄英雄的往事。抗戰勝利后,侄子曾經騎著棗紅戰馬回過老屋,進門后的頭樁事就是把那頂頭盔掛在西廂墻上。黃昏時分,堂兄弟們圍坐堂屋把盞小酌,聽侄子講戰斗故事。侄子只有二兩的量,轉瞬間酒酣耳熱,陡然高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還揚起煙斗敲擊頭盔,那歌聲合著頭盔“當當當”的清脆回響,讓老屋醇醪幽長地回蕩著勝利者的暢快與豪邁。
這只精美奇特的煙斗,就是侄子那趟短暫的榮歸故里連同頭盔一道留下的。擔任狙擊排長后,侄子找人用堂叔擊斃日寇的彈殼,對殘缺的煙斗作了修整。侄子翌日天剛破曉就離家歸隊,此去再未復還。1948年春,就像一朵英雄花在綻放時節倏然凋謝,侄子在臨汾戰役中遭敵機掃射犧牲。一個年輕不屈而富于傳奇的生命,連同1.5萬烈士,一起為古城新生奠基。
我再次環顧老屋,這是中原地區典型的一堂兩廂結構,內墻青磚勾白、古樸典雅,從磚質和工藝推算當有百年。許是以為我在尋找什么,后人們說,堂叔名叫岳秉志,侄子叫岳傳志。侄子原先不是這個名,是彭雪楓師長聽聞煙斗傳奇后給起的。還說頭盔在抗戰勝利50周年時,讓紀念館收走了,可煙斗留著沒捐,叔侄英雄都是少小離家,均無后人,得留點先輩念想。
這話令我心頭驟然顫動,后人們未見悲戚而顯自豪的神情,分明在說倘若時光倒流,我亦此輩!那一刻,晉朝王康琚的詩句倏然閃現腦海:“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沉淀于寒村僻舍的這種生命態度抑或說文化,真正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撓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