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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擺渡
作者:章熙建 王浩鐘 責任編輯: 來源:《鐵軍》2016年第3期 日期:2016-12-01 瀏覽次數:7828
山青水碧的長江繁昌段油坊嘴渡口,鐫刻一個新四軍老兵的生命傳奇:抗戰歲月,一條小船把少年送入烽火戰場;功成歸來,英雄以生命擺渡超越生死的真情。
漫漫67載孜孜跋涉,只為彈雨硝煙中不泯的生死諾言。
山青水碧的長江繁昌段油坊嘴渡口,鐫刻一個新四軍老兵的生命傳奇:抗戰歲月,一條小船把少年送入烽火戰場;功成歸來,英雄以生命擺渡超越生死的真情。
盛孝如接受本刊采訪
1949年4月21日拂曉,萬里長江千帆競渡,三野第二十五軍十九師五十六團七連連長盛孝如,涉過寒冷江水躍上岸礁。前方千軍萬馬風卷殘云,回望血染的滔滔江面,盛孝如心頭陡然掠過錐扎般刺痛。
油坊嘴,又見油坊嘴!
這正是八年前絕境突圍渡江的荒灘野渡,岸礁依舊,昔日戰友卻已化作血凝的追憶。
1940年歲末之夜,盛孝如到伯父家還農具。朔風凜冽,伯父家卻屋門半掩,伯母坐在門里邊納鞋底邊瞅著門外。盛孝如進屋,聽伯父盛中炳正在廂房跟幾個青年低聲商議參加新四軍的事。雖未身經戰火,但打日本保家衛國的情愫早在稚嫩心靈生根抽芽,“我也要參加新四軍!”盛孝如掀開竹簾沖進廂房,由此便沖入了抗戰洪流。
1941年元旦,盛孝如與15個同鄉大哥乘船離家,又經翻山越嶺,三天后穿上了新四軍的灰布軍裝。然而,少年新兵參軍尚不滿一周,還沒來得及學會操槍射擊,驚天劫難就陡然降臨。
皖南事變爆發!部隊在國民黨軍鐵壁合圍中浴血搏殺,連續三天晝潛夜行。少年新兵在戰斗中學會了開槍投彈,目睹了戰友們流血犧牲,陡然間變得異常剛強。黃昏時刻,殘陽如血,抵達長江南岸繁昌段油坊嘴渡口的滿編連隊,只剩下八個滿身硝煙血跡斑駁的戰士。
前路茫茫,追兵緊逼。岸礁上連長緊攥拳頭說:“我們八個戰士就是八副鐵肩!要扛起八十個、八百個烈士的抗戰遺志!”已九十高齡的盛孝如至今還清晰記得,迷惘中這句話就像寒冬炭火令人熱血澎湃,戰士們的清癯面孔鐵一般堅毅。
霧鎖蒼茫江面,目光所觸濁浪翻騰。諳熟水性的少年新兵奮力劃槳,連長鐵塔似的身子穩坐小船,盛孝如感覺得到,劇烈顛簸中那只寬厚手掌緊緊攥著他的腰帶。
雖是瞬間意念回閃,但烽火情誼卻老酒般甘醇。皖南事變突圍渡江抵達無為后,零星人員被收攏整編,盛孝如被編入新四軍第七師五十六團二連。三個月整訓后連隊重返皖南開辟根據地。堅守朱沖的戰斗歲月里,盛孝如雖身板瘦小但雙槍使得利索,連長選他做了通信員。小名喚作春伢子的連長吳福龍比他年長七歲,經歷過長征,驍勇干練,他一招一式都照著連長學。顛沛轉戰中少年新兵與連長無數次和衣鉆在棉被里抵足而眠。濟南戰役中,吳福龍冒死把被炮彈炸傷昏厥的盛孝如扛下火線。如兄如父般的真情呵護,讓盛孝如茁壯成長。
1945年8月,艱苦卓絕的抗戰取得全面勝利。毛澤東赴重慶談判后,中共中央決策江南新四軍部隊分批北撤。不久因蔣介石撕毀國共和談協議,部隊轉入解放戰爭。歷經萊蕪戰役、棗莊戰役、濟南戰役,三年浴血征戰,盛孝如成長為連長,而吳福龍則是他的營長。
1948年12月,淮海戰役進入第二階段。盛孝如所在部隊受命阻擊突圍之敵。龜縮彈丸之地的黃維兵團以飛機大炮加坦克強攻,試圖撕開豁口以圖南躥。激烈戰斗中盛孝如多處負傷,連隊損兵過半。危急時刻,營長吳福龍率援兵冒著彈雨趕到七連陣地,還沒跟盛孝如接上話茬,兩架俯沖投彈的敵機呼嘯著從塹壕掠過。盛孝如被劇烈爆炸氣浪沖出幾米開外,待昏昏然睜開眼,發現鮮血染身的營長昏倒在他身上,背上密匝匝扎著彈片。片刻,在盛孝如撕心裂肺的呼喊搖晃中,滿臉胡茬的營長醒轉,抓住盛孝如的手艱難地吐出最后的托付:“一定活著打完仗,去江西老家替我磕個頭,我是瞞著爹娘跑出來當的兵……”
1949年1月15日黃昏,雙堆集決戰我軍全殲黃維兵團。夕陽殘照,曠野冰天雪地,戰場斑駁狼藉。盛孝如帶戰士們掩埋了營長吳福龍,找塊炮彈箱板用刺刀刻上名字權當墓碑。部隊奉命馬不卸鞍揮師南下,長跪叩別,盛孝如以莊重軍禮向英雄立下踐行生命托付的誓言。從那一刻起,鮮血凝成的生死承諾與他的生命同行。
油坊嘴,又見油坊嘴!
1956年秋,盛孝如再次來到油坊嘴渡口。黃昏時躑躅至村頭店鋪吃飯,身邊閃過一個要飯少年,衣裳破舊卻眉目清秀,驀然一瞥間似曾相識。他碗筷一推追上去拉住小孩:你是不是叫江采貴?少年滿臉狐疑地回答說是,接著又怯怯地說可我不認識你。幾番詢問,加上趕來的衡山派出所所長王毅之證實,少年是盛孝如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江采貴。那一刻,盛孝如將孩子摟在懷里淚流滿面。
朦朧淚光里浮現1946年濟南攻城戰中悲壯一幕:城垛機槍瘋狂噴吐著火舌,飛彈如蝗,同鄉戰友江明鏡中彈撲倒,排長盛孝如迅速匍匐過去救護。江明鏡胸口兩個機槍彈孔汩汩涌出血沫,咽氣前拉著盛孝如的手,喘著粗氣吐出半截話——“幫我照看采貴子……”
村頭邂逅烈士遺孤讓盛孝如感慨不已。他心底印刻著當年擺渡過江的情景:江明鏡俯身喝上幾大口江水,抿嘴拍拍灌滿的水壺說,過江可就喝不上家鄉水啦!盛孝如認定是戰友在天之靈引導,助他完成尋找烈士遺孤的生命擺渡。江明鏡妻子死于日機轟炸,征戰中他牽腸掛肚惦念著兒子,直至戰場托孤。此中殷殷之情,盛孝如刻骨銘心。那晚,盛孝如把江采貴帶回家,讓三個孩子喊大哥,之后撫養他完成學業進入園藝廠工作。1968年春節江采貴結婚娶妻,婚宴喜慶而熱鬧。盛孝如提壺老白干獨自登上河堤。寒風料峭,明月如鏡,盛孝如斟酒長呼:“生死兄弟!你的血脈已經成家立業,咱哥倆痛快喝盅酒!”
1979年初,營長吳福龍犧牲30年忌日,盛孝如專程趕赴淮北當年鏖戰地祭拜。昔日戰場蹤跡全無,幾番打聽才得知那片彈坑和墳塋已被推平,烈士們的遺骸遷葬新建陵園的無名烈士墓。長跪巨大的圓堡墓前,盛孝如心里既為散落荒野的英靈得以安息烈士陵園而欣慰,更為遲來沒讓英雄墓上留下姓名而自責。離開陵園,他徑直去火車站,再次踏上漫漫尋找烈士親人之旅。
濟南戰役總攻前夜,戰友互留寫著家人姓名地址的紙條,盛孝如把營長吳福龍那張紙條珍重地揣進貼胸衣兜。不期濟南戰役中盛孝如負重傷鮮血浸透衣裳,又經長年累月風雨兼程行軍打仗,紙條血漬汗浸字跡早已模糊難辨,只記得營長的老家在贛東。盛孝如深深懊惱,越加執著地跋涉在踐諾尋訪之旅中。
尋訪民政局,探訪榮軍院,那些翻山越嶺、餐風露宿的日子里,盛孝如就像寒夜眺望無垠蒼穹的星斗,依稀可觸卻又遙不可及。他六下江西,大海撈針般不懈尋找,汗水伴著真情灑落贛東廣袤的紅土地。
油坊嘴,又見油坊嘴!
時光如水,許多事情在歲月中消蝕淡漠,但戰場生死諾言清晰如昨,金石般在心底越來越沉。每年深秋,盛孝如都要來到江邊野渡,端坐岸礁遙望北方,與長眠淮海大地的營長嘮嘮心窩話,每到起身離開錐心刺痛總會油然襲來。沒想到自打進入老年,頭部戰傷開始折磨老兵。盡管兒子悉心尋醫問藥,但病痛襲擾依然不去。于是他就翻看戰爭歲月的物品,讓記憶回放刀光血影的戰斗片斷,每每這時傷痛便會緩解。醫生稱這是無法解釋的奇跡。其實他們不理解,老兵是在與犧牲戰友對話,那種浸淫于心的生死之情和意志力,可置傷痛于度外。
歲月逝去,真情不泯。轉眼到了2014年初,尋訪終于出現轉機。一家媒體記者了解到盛孝如60多年苦尋烈士家人未果,便將此事原委傳給央視《等著我》欄目。是年春節前,央視編導特邀盛孝如進京登臺講述真情尋找戰友親人的心跡。可偏偏數十年的傷病驟然大發作,盡管對戰場諾言念茲在茲畢生追尋,盛孝如卻實在無法成行。他把參軍復員在鐵路工作的兒子盛毅叫到床前,悉數講解珍藏的戰爭紀念物,鄭重托付尋找烈士親人的重責。
2015年元旦,盛毅接到央視編導電話,山東德州“旗幟哥”邵建波——曾幫助鐵道游擊隊老兵成功尋找到三個老戰友的慈善家,正接手為盛孝如展開尋訪吳福龍烈士親人的行動。《德州晚報》刊發《幫安徽抗戰老兵完成戰友遺愿》,國內眾多媒體迅速轉載;邵建波的“尋找老兵203小分隊”,專程趕赴繁昌向英雄老兵采集相關信息;邵建波隨即親赴江西南昌,借助當地媒體展開更大范圍的搜尋。
1月28日,《江南都市報》接到江西高安市羅女士電話,這個歷時67年的苦苦追尋終于有了回音。
3月6日是陰歷正月十六,吳福龍侄孫媳一行五人專程從江西高安來到安徽繁昌看望盛孝如。盛孝如向烈士后人深情講述了英雄當年的非凡事跡,得知小名喚作春伢子的英雄在家排行最小,原名吳繼新,應是到部隊后改名吳福龍。還得知吳家三代人數十年苦苦查詢,曾遠赴福建、臺灣等地尋找,正要失望放棄時未料竟然夢想成真。
那一刻,飽經滄桑的老兵潸然淚下,眼前瞬間浮現1945年秋渡江北上的情景:秋風蕭瑟的黃昏,指揮部隊分批乘小船渡江的間隙,吳福龍和盛孝如盤膝并坐岸礁,遠眺煙波浩淼的江面,夕照下浩蕩江流如千軍萬馬奔騰東去,盛孝如內心頓時激蕩“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
2015年9月,盛孝如榮獲“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頒發勛章的時刻,老兵特意穿上珍藏的舊軍裝,取出跟隨他飲血殺敵的大刀,威風凜凜地拍了張光榮照。沒有太多言語詮釋,凝視的眼神撫摩的動作道出他心底的情感。對曾經滄海的盛孝如來說,生命之珍貴就是戰爭歲月留下的物品,這些凝結鮮血的物品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如同當年老兵的蓬勃青春一樣有過炫目光彩,雖然隨時光流逝而漸漸泛黃失去光澤,卻與垂暮的老兵情緣日深直至融合。
拜望老兵的一刻,俯身凝視那柄承載殊榮的大刀。刀身斑駁粗糲,刀面密布歲月淤積的顆粒,流線的鋒刃疏密排列黃豆大的豁口,結痂呈深褐色,應是白刃搏殺留下的印記。握柄纏繞泛黃的白布條,雖經刷洗仍留下黃褐色洇漫斑跡,或是當年嘯風飲血留下的記憶。
油坊嘴,又見油坊嘴!
再次佇立野渡,英雄垂垂老矣。岸礁仍如磐屹立,只是身側已換成烈士親人。盛孝如眼前夢幻般閃過灌滿鄉愁的水壺,樹葉般顛簸的小船……視界清明而曠遠,江水卷著漩渦滔滔東去,那奔騰不息的是歲月,更是真情。(本文照片均由王浩鐘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