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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他已化作了山脈
作者:賈永 責任編輯: 來源:《鐵軍》2016年第4期 日期:2016-12-30 瀏覽次數:7865
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盡頭大雪茫茫,中俄兩國界河額爾古納河冰封千里。界河南岸,一處26米高的懸崖之上,迷彩色的哨所巍然矗立。
連長杜宏生前照片
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盡頭大雪茫茫,中俄兩國界河額爾古納河冰封千里。界河南岸,一處26米高的懸崖之上,迷彩色的哨所巍然矗立。
暴風雪中,沿界河巡邏的官兵在整齊列陣,向著高聳的峭壁高聲大喊——
連長……連長……連長……
連長……連長……連長……
長風怒吼,戰馬嘶鳴……遼闊的冰面上,呼喚聲久久回蕩。
這里是北緯52°46′——內蒙古軍區伊木河邊防連連長杜宏犧牲的地方。緊貼界河的懸崖上,一串帶血的手印已被大雪抹去;扒開河面上厚厚的積雪,一灘血跡還清晰可見。
2015年12月30日下午,連隊沿界河五公里雪地越野,經過懸崖處,杜宏爬了上去——他要對哨所進行一次突擊檢查,看看執勤官兵的反應能力。沿著懸崖,哨所官兵夏季下河取水踩出的一條“之”字型小路隱約可見。身高一米八三的杜宏身手敏捷,平時里攀爬峭壁幾乎如履平地。
兩個小時后,指導員李東風發現,連長沒有回來。電話打到哨所,那里居然沒有看到連長。一回頭,連長的手機還在床鋪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李東風心頭。他急令全連火速出動,尋找連長?!澳且惶炖涞贸銎?,”李東風回憶,“河面上氣溫至少在零下46攝氏度,但全連官兵連跑帶急,個個滿頭大汗?!?/span>
如血的殘陽中,戰友們找到了連長。此刻,他一動不動地趴在懸崖下的雪地里,頭上有一道超過10厘米的口子,身旁是一團凝固的鮮血,眼鏡和手套散落在懸崖邊;一塊尖利的巨石上,血跡斑斑……
杜宏的身體已經僵硬,戰友們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搶救自己的連長。內蒙古軍區、呼倫貝爾軍分區和邊防某團瞬間啟動應急機制,幾家軍隊醫院通過遠程醫療系統指導連隊軍醫實施急救,官兵們一個個挽起袖子等待給連長獻血……他們不相信,生龍活虎的連長從此倒下再不會醒來。
邊防某團團長孫建國雪夜奔赴伊木河。孫建國同樣無法相信,雪豹一樣機警、駱駝一樣堅韌的杜宏,會被一處懸崖奪去年輕的生命。那一晚,孫建國陪了杜宏整整一夜,也自言自語地與杜宏聊了一夜,自己抽一支煙,就給杜宏點上一支煙。他期待,能夠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的愛將喚醒。窗外寒風刺骨,官兵們在雪地里久久佇立,他們也在期待奇跡的發生……然而,奇跡最終沒能發生,杜宏的生命,定格在了31歲零22天。
2016年的第一個早晨,全連官兵在風雪中送別連長。戰士們抬著杜宏的遺體,圍著連隊慢慢繞了三圈。他們要讓自己的連長最后看一眼額爾古納河畔的山山水水,最后看一眼大興安嶺深處的一草一木,最后看一眼白樺林中的連隊和哨所。他們知道,整整11年的戍邊經歷,連長的生命早就與這條界河、與這片森林難舍難分了。
地處祖國雄雞版圖雞冠處的伊木河邊防連,背靠界河,前擁森林,最低氣溫曾有過零下57攝氏度的紀錄,至今還保留著一副被凍裂的直升機螺旋槳。長達七個多月大雪包裹期,除了對岸的俄羅斯哨所,方圓幾百里再無人煙。2002年底,18歲的杜宏從內蒙古鄂爾多斯入伍來到邊防連,很快成長為一名優秀的邊防戰士。2007年被保送至石家莊機械化學院深造,參加了2009年的國慶60周年大閱兵。軍校同學戴楠楠回憶,作為優秀學員和獨生子女的杜宏,畢業分配時曾有機會選擇離父母稍近一點的部隊,但他還是選擇重新回到伊木河:“他離不開那里的戰友,也離不開那里的戰馬和軍犬。”
重返邊防六年,杜宏先是擔任排長,后被破格提升為連長。團里軍事比武,杜宏一個人奪得13個科目中的7項第一,榮立二等功。連隊軍事考核年年列全團之冠,連續三次被表彰為“全面建設先進基層單位”,成為內蒙古八千里邊防線上的一面旗幟。
在戰友們心中,自己的連長似乎從未離開。大年初五,當記者一行幾經周折,來到“雪海孤島”伊木河時發現,杜宏的床鋪還像從前一樣一塵不染,他的眼鏡還放在他生前最熟悉的地方;在連史館里,在龍虎榜上,愛笑的杜宏還是從前一樣的笑容。在他的朋友圈中,最后一條信息,是在平安夜祝戰友們平安。連隊戰士們說,自己的連長就在身邊,還在用那雙戴著眼鏡的眼睛,深情注視著他們。
也許是淚水早已流干,千里迢迢把兒子接回家,父親杜愛斌和母親趙鳳英幾乎每天都在對著兒子的照片“嘮家?!?。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是兒子當兵這些年一家人團聚最長的一次。去年,父親突發重病,住進監護室,兒子也只是回家照顧了半個月,又匆匆返回部隊。父親說:“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杜宏的模樣,看到他的照片,就像看到他每次要回部隊時那種滿懷愧疚的樣子。他的心裝著我們這個家,更裝著邊防啊?!?/span>
從初一到初六,妻子張茜每天都在單位加班,想用滿負荷的工作減輕對丈夫的思念。然而,夜深人靜,綿綿思念又會止不住塞滿心頭。張茜是杜宏相戀了整整10年的中學同學,直到2014年兩人才走進婚姻殿堂。邊防上不通網絡,離多聚少的日子,新婚夫妻只能靠時斷時續的電信信號保持聯系。就在犧牲的當天中午,杜宏還與張茜通話,許諾妻子,春到雪融時,帶她到北疆看一看,看看美麗的額爾古納河,看看一望無際的大森林,看看白樺林里的哨所。張茜沒有想到,第一次到丈夫守衛的地方,竟是陪丈夫回家。整理杜宏留下的來信,讀著一句句滾燙的話語,張茜淚水長流,仿佛覺得,丈夫還在他的連隊,這會兒只是靜靜地睡著了。
立春過后,內地已是麥苗返青。再過幾個月,大興安嶺也將迎來遍地春色。張茜告訴記者,待到春天到來,她會到丈夫的連隊,與夢中的丈夫相會在額爾古納河畔。她說,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肯定會比往年開得更加鮮艷,因為丈夫的鮮血灑在那兒了。
【采訪手記】
昨天晚上,當我與幾位同事幾經周折從伊木河邊防連返回北京,打開電腦中的采訪記錄,卻幾度淚眼婆娑,久久難以成文。我的眼前,始終晃動著那個整日里帶著全連穿越密林深處、巡邏雪地冰河的戴著一副眼鏡的高大軍人的形象,晃動著界河雪地里的那團殷殷鮮血,晃動著白發父母送黑發兒子、新婚妻子送年輕丈夫時那種淚水流干的悲愴。30年前,我也曾經是南部邊疆的一名邊防戰士,與杜宏生前一樣,用自己的青春乃至熱血守護著祖國的漫漫國境線,經歷過一夜之間失去身邊戰友時那種難以言表的痛楚。雖然,今天的我們處在鴿哨系著陽光的和平歲月,然而許多許多的邊防軍人卻無時無刻不在經歷著生與死的考驗,不在忍受著分居之苦和相思之累,雪海孤島,沒有網絡,方圓幾百里荒無人煙,僅是那份孤寂,一般的年輕人都難以忍受。杜宏以及與杜宏一樣的成千上萬的年輕一代邊防軍人,無疑已經以他們的犧牲與奉獻,以他們的擔當與付出,交出了無愧的答卷。
已是凌晨5時22分,窗外一片靜謐,而此時此刻,我卻有一種為杜宏唱一首歌的沖動,那是我們這代人當年百唱不厭的一首歌,它的歌詞這樣寫到——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里有我們付出的愛……
沉浸在往昔的歌聲里,不知東方既白。
(寫于2月19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