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壯飛
雨，一場緊接一場。貴州北部重重疊疊的山巒，在蒙蒙雨霧中時隱時現(xiàn)，如同此時大山之中這支飄忽不定的紅色大軍。
“馬上逢寒食，途中屬暮春。”1935年臨近清明的時候，滿山遍野的杜鵑花悄然開放，馬背上的毛澤東卻無心欣賞這雨中的紅色花海——他的目光，正在投向千里之外的云南。
鄧萍陣亡，錢壯飛失蹤，早春時節(jié)連折兩員大將
四渡赤水，毛澤東指揮紅軍用一連串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把國民黨各路追剿軍甩在了身后。不過，上百個團的川軍早已完成了長江布防，聚集于川南黔北的國民黨追兵有幾十萬之眾。面對前后夾擊，從貴州入川過江的原定計劃顯然已不可能完成，毛澤東不得不思考新的計謀。就在這時，情報探得蔣介石攜宋美齡、德國顧問端納，以及陳誠、晏道剛等飛臨貴陽督戰(zhàn)，毛澤東心中一喜：機會來了。
3月28日，中革軍委留下紅九軍團偽裝成主力在烏江北岸牽制敵人，掩護大部隊迅速南渡烏江。大雨之中，烏云翻滾，正是部隊過江的好機會，一切都在悄然中進行。敵機盲目扔下幾枚炸彈揚長而去。紅軍主力南渡烏江幾乎沒費任何周折。
大雨初歇，毛澤東策馬過江，在紅一軍團二師師長陳光遞過來的地圖上，畫了一條長長的弧線。幾位紅軍將領恍然大悟，毛澤東重新選擇的過江地域是長江上游的金沙江。
然而，就在這時，一則不幸的消息傳來：軍委二局副局長錢壯飛過江時突遇敵機轟炸失蹤。
錢壯飛，中共情報界頂尖人物。1929年年底，他與李克農(nóng)、胡底三人組成地下情報戰(zhàn)斗小組，打入國民黨最高情報機關——中央組織部黨務調(diào)查科，被周恩來譽為“龍?zhí)度堋薄?/span>1931年4月，長期負責中共中央保衛(wèi)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顧順章在武漢被捕叛變，供出了黨在上海的多處重要地下機構。在中共中央機關面臨滅頂之災的危急關頭，擔任國民黨黨務調(diào)查科負責人徐恩曾機要秘書的錢壯飛，果斷搶在敵人行動前送出情報，使周恩來、瞿秋白、陳云等一批重要領導人免遭罹難。兩個月后，身份暴露的錢壯飛歷盡艱險，轉移到中央蘇區(qū)。遵義會議后，正是錢壯飛等一干情報高手的卓越工作，為毛澤東神奇用兵提供了既快又準的情報，使得身陷重兵圍追堵截之境的紅軍一次次絕地重生。
情況緊急，周恩來連忙派人尋找錢壯飛。這段時間，錢壯飛身體每況愈下，中革軍委剛剛任命他為總政治部副秘書長，尚未到職。
一天，兩天……第三天傍晚，仍未找到錢壯飛的影子。
毛澤覃
遠處的晚霞和近處的杜鵑燃燒在了一起。毛澤東默默點上一支煙。他知道，像錢壯飛這樣的情報專家絕不會輕易落入敵手，很有可能是身遭不測。長征以來悲壯的一幕幕，浮現(xiàn)在毛澤東眼前——
隨著第五次反“圍剿”的慘敗，那支曾經(jīng)讓國民黨幾十萬大軍無可奈何的紅色隊伍，不得不走上長征之路；由毛澤東親手締造的蘇維埃共和國，也成了馬背上的共和國。夜色茫茫，十里相送，戰(zhàn)馬那最后一聲悲愴的嘶鳴，驚落了多少母親和妻子的眼淚。長征就這樣開始了，多少年輕的生命從此倒在了這條兇險莫測的長征路上。
1934年10月21日，隊伍還沒走出江西，參加過南昌起義的紅三軍團四師師長洪超，就在率領部隊突破敵人的第一道防線時，獻出25歲的生命。洪超是聞名紅軍的猛將，曾在戰(zhàn)斗中失去一條胳膊，當過朱德、毛澤東的警衛(wèi)排長，擔任過四個主力師的師長，也是紅軍隊伍中最年輕的主力師長。他的搭檔，是后來成了開國大將的黃克誠。
湘江之戰(zhàn)，紅軍與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激戰(zhàn)五天五夜，8.6萬長征大軍最后銳減至3萬余人。擔負全軍總后衛(wèi)的紅五軍團主力三十四師全軍覆沒，29歲的師長陳樹湘負傷落入敵手。這位從秋收暴動起就跟隨毛澤東鬧革命的鐵血漢子寧死不當俘虜，硬是從腹部傷口處扯斷了自己的腸子。
那是長征路上最為慘烈的一戰(zhàn)。紅三十四師政委程翠霖、紅四師參謀長杜中美、紅五師參謀長胡震、紅二師五團政委易蕩平、紅四師十團團長沈述清、紅五師第十四團團長黃冕昌……14名團以上干部倒在了湘江兩岸。他們與陳樹湘一樣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計百出。他們本來有機會趁敵人立足未穩(wěn)率領部隊殺出一條血路，然而，長征之初大搬家式的撤退捆住了原本機動靈活的紅軍隊伍。頭上是狂轟濫炸的飛機，身后是潮水般涌來的敵人，燃燒彈把陣地燒成一片火海，失去了指揮權的毛澤東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一批又一批勇敢的官兵倒在血泊之中。激戰(zhàn)過后，清澈的江水變成了紅色，當?shù)氐陌傩铡叭瓴伙嬒娼?，十年不食湘江魚”。
沒有什么比死者的鮮血更能激發(fā)生者的反思了。面對一批批倒下的戰(zhàn)友，幾乎每一位長征將士都在懷念毛澤東、朱德領導紅軍打勝仗的日子，呼喚毛澤東出來指揮紅軍。湘江之戰(zhàn)一個半月后，毛澤東在遵義會議上重新執(zhí)掌紅軍——那一刻改變了中國革命的命運。連追剿紅軍的國民黨軍隊都感到，這支疲憊之師突然間仿佛回到了“朱毛”時代。
早春時節(jié)，紅軍在赤水河兩岸打打藏藏，神出鬼沒，一下子打亂了敵人企圖全殲紅軍于川黔邊界的部署。2月28日，紅軍二占遵義，五天之內(nèi)擊潰蔣介石嫡系吳奇?zhèn)ゲ績蓚€師的兵力，取得了第五次反“圍剿”以來的第一個大勝仗。緊接著，紅軍三渡、四渡赤水河，與國民黨各路追剿軍拉開了一個星期的距離。
然而，就在二占遵義的戰(zhàn)斗中，紅三軍團參謀長鄧萍陣亡。這位與彭德懷、滕代遠一起領導了平江起義的著名戰(zhàn)將，年僅27歲。如血殘陽中，毛澤東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憶秦娥·婁山關》：“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span>
鮮血染紅突圍之路，留在蘇區(qū)的隊伍成了“死亡軍團”
古柏
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才失鄧萍，又失錢壯飛，連折兩員大將，長征路上的這個清明，毛澤東承受著巨大的悲痛。讓毛澤東牽掛的，還有那些奉命留在江西的戰(zhàn)友。盡管早已與蘇區(qū)失去聯(lián)系，但毛澤東清楚，千里之外的蘇區(qū)無疑面臨著更為殘酷的局面——那里，有他的胞弟毛澤覃，有他的摯友何叔衡，有因他而受牽連的古柏，還有被他稱為“政治工作第一人”的劉伯堅……
留在蘇區(qū)的人，后來被稱為“死亡軍團”。主力紅軍長征后，20萬國民黨軍隊把蘇區(qū)團團圍住。分散突圍，成了這支1萬多人隊伍的最后希望。
1935年2月24日凌晨，黨的一大代表何叔衡和黨的早期重要領導人瞿秋白在閩西上杭縣水口鎮(zhèn)附近與敵人遭遇。為了不拖累同行的同志，59歲的何叔衡突然掙脫身邊的警衛(wèi)，縱身跳下了懸崖。瞿秋白不幸被俘，四個月后英勇就義。
何叔衡是毛澤東早在1914年就相識的摯友。1918年4月，他與毛澤東等成立新民學會，任執(zhí)行委員長，三年后又一同出席了黨的一大。毛澤東對這位大他17歲的長者的評價是：“叔翁辦事，可當大局?！?/span>
1931年，何叔衡進入江西瑞金，擔任中華蘇維埃中央臨時政府工農(nóng)檢查部部長、臨時法庭主席，主持了中共歷史上因貪污腐敗而被處決的第一個縣處級干部——貪污公款246.70元的臨時中央政府辦公廳下屬“二蘇大會”基建工程處處長左祥云一案的審判。后因何叔衡不贊成愈演愈烈的“左”的肅反政策，被撤銷全部職務。毛澤東身為中央臨時政府主席，卻無力帶上自己的老友一同長征。于都河畔的送行，竟成了永別。
那個多雨的春天，成了中央蘇區(qū)的“死亡春天”。3月6日，黨的六大中央委員、贛南省委書記兼贛南軍區(qū)政治委員阮嘯仙壯烈犧牲。同一天，閩粵贛邊游擊隊司令員古柏也在突圍中獻出了29歲的生命。
擔任過尋鄔縣委書記的古柏曾協(xié)助毛澤東完成了著名的《尋鄔調(diào)查》的調(diào)查工作。毛澤東在這篇文獻中寫道：“在全部工作上幫助我組織這個調(diào)查的，是尋鄔黨的書記古柏同志?！贝撕?，古柏調(diào)到毛澤東身邊工作，先后任中共第四軍前委秘書長，第一方面軍總前委秘書長。因堅決支持毛澤東的正確主張，古柏與鄧小平、毛澤覃、謝唯俊一起，被打成“羅明路線”的代表，受到殘酷打擊和錯誤批判。史稱“鄧、毛、謝、古”事件。
1937年秋，毛澤東在延安接到古柏二兄古梅的來信，才知道自己的這位至交早在兩年前已經(jīng)犧牲。他含淚題詞：“吾友古柏，英俊奮發(fā)，為國捐軀，殊堪悲悼。愿古氏同胞，繼其遺志，共達自由解放之目的?！?/span>
曾經(jīng)策劃和領導了寧都起義的劉伯堅，同樣是毛澤東的堅定支持者。那次起義，使“圍剿”中央蘇區(qū)的國民黨二十六路軍1.7萬人加入了紅軍隊伍。毛澤東一度病重的消息，也是劉伯堅打電話報告張聞天，才使他得以及時救治的。正因如此，他得罪了極左主義的當權者。
葉劍英路過于都，劉伯堅為他餞行。兩位戰(zhàn)友對酒暢敘，不禁淚流滿面。劉伯堅哽咽著央求：“我留在贛南沒有什么作用，還是跟著走吧!”葉劍英立即向博古反映了劉伯堅的請求，并正式向中革軍委匯報，提議讓他隨隊長征，但沒有被批準。劉伯堅只得留在那片越來越小的中央根據(jù)地。3月4日，擔任贛南軍區(qū)政治部主任的劉伯堅率部向油山突圍時，腿部中彈被俘。
“帶鐐長街行，蹣跚復蹣跚，市人爭矚目，我心無愧怍……”3月11日，被敵人押解移獄的劉伯堅，拖著重重的鐐銬，蹣跚著走過江西大庾人潮涌動的青菜街。敵人企圖以羞辱的方式摧毀劉伯堅的意志，沒成想?yún)s讓這位內(nèi)心坦蕩的堅定革命者當街吟出了不朽的《帶鐐行》，“帶鐐長街行，鐐聲何鏗鏘。市人皆驚訝，我心自安詳。”他在信中寫道：“生是為中國，死是為中國，一切聽之而已?！?/span>
身陷囹圄，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劉伯堅依然在獄卒的眼皮底下完成了《獄中月夜》，并成功寄給了兄嫂。行刑那天，他給妻子王叔振寫下最后一封信：“你不要傷心，望你無論如何要為中國革命努力，不要脫離革命戰(zhàn)線?！毙胖械淖詈笠痪湓捠牵骸?/span>12時快到了，就要上殺場，不能再寫了……”然而，劉伯堅至死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再也看不到這些信了。幾乎是在劉伯堅犧牲的同時，擔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秘書、機要科科長的王叔振，被害于閩西長汀。
劉伯堅
劉伯堅犧牲的3月21日，正是毛澤東軍事生涯中最具光彩的一筆——四渡赤水結束的時候……
一個又一個的噩耗，是毛澤東率長征大軍到達陜北后才陸續(xù)得知的。1935年的這個清明節(jié)，毛澤東甚至無暇為犧牲在長征路上的戰(zhàn)友們留下任何文字。眼下，他心中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調(diào)出滇軍主力，以便讓紅軍迅速到達長江上游的金沙江畔。蔣介石的到來，讓毛澤東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戰(zhàn)機。
佯攻貴陽，清明節(jié)上演調(diào)虎離山好戲
紅軍主力渡過烏江，毛澤東立即命令營造出佯攻貴陽之勢，部隊大張旗鼓地亮出“打到貴陽去，活捉蔣介石”的口號。
4月6日，清明節(jié)。紅軍占息烽，下開陽，勢如破竹，兵鋒直指貴陽城。貴陽城內(nèi)此時僅有黔軍四個團，距貴陽較近的兵力也不過剛剛從遵義戰(zhàn)役潰敗下來的兩個師，根本沒有戰(zhàn)斗力。面對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紅軍，蔣介石措手不及，急令滇軍孫渡部星夜兼程前來“護駕”。
孫渡縱隊以三天400里的急行軍抵達貴陽，紅軍卻在貴陽城郊突然轉向西南前進，準確而及時地在敵軍即將合圍的30公里缺口間沖出包圍圈，一路狂奔進入云南。緊接著，又以威逼昆明之計吸引滇軍注意力，乘金沙江兩岸敵人兵力空虛之機，抵達金沙江畔。待到蔣介石如夢方醒，紅軍已經(jīng)靠著七條小船巧渡金沙江向北而去，擺脫了幾十萬敵軍的圍追堵截。
4月25日——清明節(jié)后第19天，也就是毛澤東揮師金沙江的時候，一位紅軍指揮員帶領的游擊隊在江西瑞金黃膳口一座名叫紅林的山中被敵人包圍。子彈打光，他又上好刺刀，準備進行白刃格斗。就在這時，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右腰上方，一直穿過前胸，魁梧的身軀頃刻倒在地上，手中還緊握著槍。
敵人從死者的上衣口袋中，搜出了一張浸染了鮮血的毛澤東照片，照片的背面，是毛澤東的親筆題字。死者是他的三弟，29歲的毛澤覃。
1940年，周恩來把錢壯飛的妻子張振華接到延安。已經(jīng)在重慶苦苦等待了丈夫八年的張振華，直到此時才得知丈夫犧牲的消息。次子錢一平回憶：在楊家?guī)X，周恩來和鄧媽媽把我叫去說，“你爸爸在第二次過烏江時遭敵人襲擊，展開了激烈的戰(zhàn)斗。等國民黨飛機停止轟炸后，隊伍集合走了一段路，我發(fā)現(xiàn)他不在身邊，就下令一支隊伍回去找……你爸爸犧牲了。那是1935年3月29日，他只有40歲……”
（北京2016年3月29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