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巖刻的丹青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魏冉 來源:《鐵軍》2016年第8期 日期:2017-03-16 瀏覽次數:7823
楊木貴把戰馬拴在山坳密林中,谷地有片茂密草地,且有一道山泉淙淙流過。暮靄如紗,一輪弦月在天邊輪廓漸顯,黛色山巒氤氳出一派靜謐,一絲牽掛竟驀然浮上心頭。
這是1940年早春二月。新四軍三支隊軍需主任楊木貴,從軍部返回駐地于此歇足,翻過嶺頭就是涇縣小嶺村了。楊木貴蹲身洗臉喝水的一刻,林間突然響起怯怯的呼喚——“楊連長——”
聞聲望去,山坳口颯颯寒風中佇立兩個單薄身影。楊木貴趕緊穿過灌木叢攀上山坳口,見是久別的曹家兄妹,哥哥瑞春擔著籮筐,妹妹瑞玉肩負藍印碎花包袱,一副離家遠行的裝束,不禁詫異地問:“這是怎么啦?”
瑞玉未及回應,卻已黯然垂淚。原來,戰亂時期的偏僻山村,兩天前突然出現幾撥陌生人,在清溪村和箬竹村之間轉悠。早在日軍進犯蕪湖之初,曹掌柜就讓長子攜秘方進山躲避,還把蒸煮、制漿、撈紙等造紙器具分散藏匿。這天兩個操著夾生中國話的長衫商客,牽著馬進作坊稱要購買宣紙,警惕的曹掌柜讓少年學徒去接洽。見作坊里七零八落一派頹敗,商客拐彎抹角地探問工藝問題,最終沒提買紙便上馬匆匆離去。
孰料,小嶺工匠的這些未雨綢繆,雖然讓國之瑰寶遠離魔爪,卻讓覬覦之心日甚的日軍終于撕去偽裝,時隔一天就全副武裝進山“掃蕩”。瑞春看見,那個商客已換上軍服,竟是個面目猙獰的日軍少佐。
曹掌柜被日軍纏住不得脫身,藏身老屋的曹家兄妹按爹爹事先叮囑,趕緊抄小徑攀上嶺頭。其實父親昨夜就決定,過幾天送兄妹倆投奔新四軍,他相信那個爽朗的中原漢子承得起這份托付。只是未料厄運來得如此猝然。
瑞春說話間,嶺下突然響起數聲清脆槍響,瑞玉失聲驚呼“爹啊!”三人疾奔到一塊巖崖上,山下火光沖起,瑞玉焦急地辨識起火的廠區位置,說日軍燒著了紙料棚。楊木貴心頭陡然一沉:日軍正以焚毀紙坊為籌碼,逼迫曹家交出造紙秘方。
情況危急,楊木貴立刻召集戰士應敵。日軍不足百人,可謂孤軍犯險,當以敲山震虎的襲擾驅逐之。恰巧剛從軍教導團領回兩個新訓號兵,楊木貴指令兩個號兵分赴東西山梁潛伏,自己率護衛班從中路下山,讓瑞春帶路沿山坳潛至紙坊后山,居高臨下以手榴彈襲敵,待中路戰斗打響,東西山梁即吹響沖鋒號,造成兩翼夾擊假象,以迷惑并逼退日軍。
戰斗短暫快捷,突然降臨的手榴彈爆炸斃傷日軍數人,東西嶺頭的凌厲沖鋒號更叫日軍魂飛魄散。夜幕如魅,日軍在實施一陣瘋狂的機槍掃射后倉皇撤退。
佇立紙坊廢墟前,遙望化作灰燼的老屋殘火搖曳,楊木貴怒目血紅。西嶺頭新四軍號手遭敵機槍掃射犧牲,他自己右臂被流彈擊穿,而他敬重有加的曹掌柜連帶少年學徒,俱命殞日軍槍口之下。一陣朔風掠過,沉沉悲愴打心底如潮泛起。
兩年前春寒料峭的三月,時任特務連長的楊木貴有過一趟神秘的小嶺之行。當時,三支隊要送兩名團級干部赴延安抗大學習,如何穿過日偽封鎖線成了一個難題。最后譚震林定下計劃,化裝成宣紙商販,一可以掩護身份見機周旋,二可以為延安的領袖們提供一些文房之需。
經區游擊隊長引路,楊木貴很快找到小嶺紙業世家曹掌柜。聽說來意,老匠人緊蹙的眉頭倏然舒展,一迭聲說這下好了,交給新四軍,我心上壓的石頭可落地了!當即叫上兒子瑞春、女兒瑞玉,領著新四軍戰士來到嶺前的祖傳老屋,從閣樓間搬下數十匝宣紙,全是十刀一匝竹片框夾,規規整整600刀。楊木貴感覺濃郁檀香沁入心扉,而紙匝竹青上火烙的“光緒貳拾壹年”印戳黑中泛紅,更透出時光浸潤的厚重。
因天色見晚,加之顧慮山區夜雨淋濕,楊木貴一行夜宿曹家老屋。楊木貴與曹掌柜秉燭夜談,一番追根溯源不禁眼界大開。原來曹氏紙坊始創于南宋嘉定年間,800年綿延數十代。曹掌柜當學徒時,適逢甲午兵敗外夷入侵,集鄉儒與名匠于一身的祖父痛心疾首,攜長孫傾盡優良備料完成了封池之作。臨終時祖父囑咐:這是曹氏紙坊的壓艙石,不到驚濤駭浪關口,絕不能現身面世。
曹掌柜沉默半晌說,自打日軍鐵騎踏進皖南,他就預感這批鎮宅之寶朝不保夕,若遭倭寇強掠就火燒老屋,寧愿付之一炬也絕不落日軍之手。
原本尋常的物資采買,竟然邂逅一段非凡的愛國壯舉。翌晨辭別時,見楊木貴遞上兩百塊銀元作購紙款,曹掌柜驟然變色,說祖傳寶物只贈予仁人義師,絕不敢收取毫厘酬金。楊木貴再三申明新四軍紀律所系,最后言明權作寄存,待急需時再來提取,曹掌柜才勉強令隨身學徒收下。
此刻,言猶在耳,斯人已逝,只讓剜心悲愴橫在楊木貴心頭。而手拎輾轉而回的銀元,正隨著手臂顫抖發出叮當聲響,仿佛傳遞著某種來自冥冥中的囑托。楊木貴猛然把兩個孩子摟進懷中,緊咬著牙像是對天地說:“走,咱參加新四軍,用子彈向鬼子討還血債!”
于此,我查閱史料發現,日本對中國宣紙覬覦已久。早在1906年夏,日本商人彌左衛門曾在皖南逗留多時,出入宣紙作坊咨詢繪圖,但未得關鍵技術,回國后向日本政府遞交了“考察報告”。
繼彌左衛門之后,日軍侵華期間又曾陸續派遣特務潛入皖南,對宣紙制造術秘密探訪,但最終都是徒勞。
再次回望腥風血雨的烽火歲月。曹家兄妹入伍成為新四軍戰士,在抗戰烽火中續寫著家族的不屈。而彪悍機警的楊木貴,在與日軍遭遇戰中壯烈殉國。
1940年4月26日黃昏,楊木貴帶小分隊執行任務,在南陵何家灣與“掃蕩”的日軍遭遇。左胸連中兩彈的楊木貴強忍劇痛奮力沖上山頂,眼見戰友相繼犧牲或被打散,窮兇極惡的日軍緊追不舍,英雄在揮槍射出最后一顆子彈后,緊抱公款包縱身躍下了深谷。
英雄墜入深谷,日軍居高臨下放了一陣亂槍后悻悻離去。第二天清晨,搜尋的戰友在數十米深的谷底找到烈士遺體。英雄俯臥在一片光潤巨石上,怒目圓睜的不屈頭顱微向左斜,雖然墜地的瞬刻已舒展彈痕累累的雙臂,但那只帆布公款包仍端端正正地壓在胸前。英雄是用流盡鮮血的身體,在為莊嚴使命作最后的護衛。
抬走英雄的遺體,戰士們深情回首,他們的眼神驀然被一幅奇特的印痕所驚詫。那塊半個籃球場大的巨石斜坡,恍如刀削的石面鏡子般光潤平滑,那是紙鄉匠人攤曬宣紙的曬灘。此刻,英雄的鮮血經過一夜的浸潤漫洇,竟然凝結出一個紅色的“大”字,在旭日照射中光華灼灼,恰似在閃耀一個抗戰英雄的生命宣言。
楊木貴,1901年生,河南南陽人,1936年加入紅軍,曾任閩北游擊隊中隊長,1938年4月隨所部改編為新四軍,轉入第三支隊五團任特務連長并入黨,1939年春任支隊軍需主任。
芳菲四月天,我前往南陵何家灣尋訪那塊神話般的巨巖。這座山巒雖海拔不過390米,但因峰疊壁峭仍不通公路,山野怡然而純凈。坐西朝東的巨巖,背倚高聳峭璧仰臥于蒼松間,山風掠過兀立的崖頂發出錚錚回音,絕壁與曬巖切面吻合,當緣于某種外力而崩裂剝離。導路的鄉鎮武裝部長說曾聽老輩們說起過,是一個磅礴雨夜雷鳴閃電劈下的。這話于我穿耳即過,因為一幅驚人畫面倏然撲入眼簾。
是那方巨巖。原本平滑的青灰巖面鐫刻著碩大的形體字,就是傳說中的紅色“大”字。這或許就是英雄墜落烙印血痕的位置,形如凹坑的筆畫中苔蘚密植。
是自然風化的巧合,抑或山民鑿刻而成?我的思緒已馳往遠去的歲月——
那個寒冽的三月春日,楊木貴率戰士身著便衣,短槍快馬,只兩個晝夜便馱回600刀宣紙。只是他不知道,數月后的延安,徹夜不眠審完驚世巨著《論持久戰》樣稿的毛澤東,清晨走出楊家嶺窯洞,淅瀝小雨剛剛停歇,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投射黃土塬上。葉子龍提來一扎宣紙,說是新四軍捎來的。主席倦意頓消,仰頭大笑說:“瞌睡送上個枕頭,知我者譚震林也!”捎往延安的300刀宣紙沿途被強索卡要只剩十刀。主席接紙欣喜不已,當即揮筆題寫了《論持久戰》單行本的書名。
英雄更不知道,他奉命送往軍部的另300刀宣紙,有部分被前往新四軍指導工作的周恩來帶回重慶贈送給了文化名人。
我在猜想,皖南事變后,周恩來義憤填膺寫下的那首詩:“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是否就落墨于他從新四軍帶回的宣紙?
呵,楊木貴,我那大寫的抗戰英雄!一個中原農村走出來的新四軍戰士,只因出身寒門未能與文墨結下深緣,卻于烽火硝煙中觸摸到一縷文化魂魄,以一腔熱血洇漫出一抹永鐫天地間的生命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