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礪兵——1941(1)
作者:楊海磊 責任編輯:李贊庭 來源:《鐵軍》2013年第1期 日期:2013-10-09 瀏覽次數:7836
楊小山剛滿15歲當了新四軍,卻沒有想到,入伍后第一個任務是當劊子手。
法場行刑——砸鍋
那是1941年3月的一個夜晚。
新四軍五師某獨立團直屬特務連長途奔襲至豫南一小鎮,黎明時分發起攻擊,沒費什么力氣就結束戰斗。全殲皇協軍一個中隊,并把守敵的頭頭,當地一個血債累累的大漢奸從被窩里拎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召開群眾大會,指導員登臺先慷慨激昂地講了一番抗日救國的大道理,又娓娓道來解釋了一通共產黨新四軍團結抗日優待俘虜的政策。
臺下百姓贊嘆如潮,臺下蹲著的一群俘虜也深受感動。有的哭天抹淚,說啥也要干新四軍了。有的領了路費,千恩萬謝,戀戀不舍。
然后連長登臺,神情猶如天神羅剎,高聲宣布對那個血債累累的大漢奸執行死刑,并立即執行。
臺下群眾歡聲雷動。
警通班班長王金龍是個老紅軍,一臉絡腮胡子。聽到連長的命令,他習慣性地拔出背后的鬼頭大刀,卻聽到連長說:
“你省省吧,讓新兵去練練膽兒。”
警通班的戰士,大都是入伍三個月以上,有過數十次戰斗經歷的老兵。新兵,只有楊小山一個人。當天,他入伍不到一個星期。
“楊小山!”
“到!”一個黑黑瘦瘦,灰上衣下擺快包住膝蓋的小戰士應聲出列。
王金龍把鬼頭大刀雙手托起,送到小戰士面前,目射寒光。
“去,砍了他,給老鄉們報仇!”
“是!”
楊小山回答很干脆,但他接過那柄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時,雙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此時,臺下群眾的情緒猶如海潮澎湃,呼聲此起彼伏。
然而,眼前這一切足可激起一顆年輕心靈產生狂野沖動的東西,在楊小山接過鬼頭大刀之后,似乎不起作用了。
他大腦里一片空白,身心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恐怖緊緊扼住,小臉兒變得蒼白,甚至呼吸也有些困難了。
這孩子長這么大,連只雞都沒殺過。
老班長王金龍說:“穩住神,別像個娘們兒。”
“是!”
楊小山拎著刀,茫然地跟著老班長走到臺前跪著的漢奸背后,等待執行口令。
前面這個人身材很高大。雖然跪著,頭部也差不多抵楊小山肩部一般高。雖然看不見面部,但楊小山從這個人木然的背部感覺到,他其實并不害怕。
這家伙不知殺了多少人呢。這樣想,楊小山覺得手上似乎有了些許力氣。
“預備——”老班長立在旁邊,舉手發令。
楊小山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緊握刀柄,斜舉過頭。
“殺!”
老班長話音未落,楊小山鼓足全身力氣揮刀砍下,但卻在刀刃與肉體接觸的一剎那,本能地閉上眼睛。身體隨之不由自主地向后傾斜了一下。
刀鋒過后,他看到前面的人沒倒。
楊小山看到了一張猙獰鄙污的面孔,并聽到一句沙啞的話,像從深深的地洞里飄出來,“給老子利索點!這手頭活也太差了”。
楊小山感到全身毛孔颼颼竄涼氣,靈魂似乎瞬間也離開了身體。整個人搖搖晃晃,刀也快握不住了。
老班長忍不下去了。他一把拉過這個幾乎快暈過去的新兵,接過刀,右手倒握刀柄,刀身緊貼右臂,刀鋒向外,站到左側,對新兵說:“站好,看我的。”
說罷,他拍了一下犯人的肩膀,那個大漢奸本能地伸了一下脖子。老班長趁機斜上一步,右臂順勢一掄,刀鋒呈半圓狀,斜推出去。
一道寒光閃過,老班長收刀,原姿挺立。那顆碩大的頭顱這才重重落下,腔子里噴出一尺多高的血,半堵墻般的身軀頹然倒入塵埃。
事后楊小山病了,發燒冒冷汗說胡話。幸有老班長王金龍悉心照料,幾天后無恙。
這件事引起連長對楊小山的不滿。他跟指導員嘀咕:“這孩子沒出息,殺個把漢奸都嚇成那個樣子,哪像特務連的兵。”
指導員卻說:“一個15歲的失學孩子,只讀過人之初性本善。你哪能要求人家一夜之間,就變成一個勇敢的革命戰士。”
連長撇了撇嘴,“那你把他送到團部小鬼班吧。學幾句日本話,打仗時在后面喊幾句繳槍不殺什么的。”
指導員笑了笑,“是個好主意。下次再到團部時,我就給送去。不過我怕到時你又舍不得了。”
連長搖了搖頭,滿臉不相信。
護飯路上遇到了饑民
十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特務連接到團部緊急命令,在吳家山設伏,阻擊增援趙家樓據點的日偽軍。命令要求,全連中午進入設伏地點展開。
命令下達后,全連戰士們擦槍的擦槍,磨刀的磨刀,興高采烈。一則因為大白天打阻擊,一反特務連夜戰偷襲打埋伏的常規戰斗模式,不用說,是場硬仗。二則凡是一場硬仗前,指導員總是要千方百計想方設法搞上一頓好吃的,犒勞戰士們。
1941年河南春荒,日偽軍燒殺擄掠,國民黨地方政府橫征暴斂,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逃荒要飯。新四軍五師又明令,所屬各部不得與百姓爭食。
所以,即使特務連這樣的主力,一兩天吃不上飯也是常事。
今天,戰士們知道有場硬仗可打,還有頓飽飯可吃,感到分外高興。
為了這頓飯,指導員找地方黨組織幫忙。地方同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午10點左右傳來話,飯菜已備好,請部隊速派人護送。
王金龍接到護送命令時,正在埋頭磨他那把鬼頭大刀。楊小山蹲在旁邊,自己腰里就別著一顆手榴彈,也沒啥可忙活的。
老班長正沉浸在臨陣廝殺前的亢奮情緒之中,護送飯菜這活兒,他瞅了瞅旁邊一臉孩子氣的楊小山,尋思道,還是讓這個新兵蛋子去干這活合適。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把自己那支步騎槍挎到楊小山的肩上。
“那村子離這有二里多地,路上千萬小心,快去快回。大伙都在等著這頓飯呢。”
“是!”
楊小山興奮的聲音都有點發顫。原因是這支步騎槍,他瞅了好多天都沒敢碰。今天居然真的挎在自己肩上了。
老班長又叮囑,“這槍里只有5發子彈。沒有遇到緊急情況,千萬不要開槍,記住。”
“是!”
楊小山給班長敬了一個軍禮,神氣活現地走了。
一路急如星火趕到村子。楊小山見地方同志已將熱氣騰騰的飯菜分裝到兩輛手推車上,便趕緊告別,帶著兩名推車老鄉踏上歸途。
回來的路上,楊小山荷槍走在前面。兩位推車老鄉緊跟在后面。走著走著,楊小山看見,前面土路上出現了一些斷續而行的難民。這些人三五一群,拖老帶小,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破爛,蹣跚而行。
楊小山有些緊張,問推車老鄉是否還有別的路可走。兩位老鄉都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楊小山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漸漸,路面上的饑民越來越多了。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前面的路眼看著就要被堵住了。
起初,這些人并沒有太注意這兩輛手推車和這個小當兵的。但隨風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味,卻使他們呆滯的目光活泛起來。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朝小推車走過來,不多時,前后左右都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已經走不動了。
楊小山絕望地端起了槍,大聲喊:“老鄉們,我們是新四軍,是打日本鬼子的,我們馬上就要打仗了,這可是我們的軍糧啊!你們可千萬不要動,求求你們了,趕快把路讓開!”
也不知這些難民多久沒有吃上飯了。此時此刻,他們只知道眼前這兩車飯菜會給他們帶來活下去的希望。就這樣,楊小山端槍守著兩車飯菜。難民們圍著不肯讓路,也不敢靠得太近。雙方僵持著。
豫南的初春是寒冷的。
1941年這個春寒料峭的上午,慘白的陽光,也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暖意,楊小山忽然吃驚地發現,周圍逼近他的這些人,居然大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他們一個個骨瘦如柴,臉上都是乞求、無助和驚恐的表情。
楊小山心里一陣陣發酸,槍口也垂了下來。
忽然,一個小女孩哭了。這小女孩離楊小山很近,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一雙不斷滾落下大顆大顆淚珠的眼睛,使楊小山感到似乎在哪里見過。
哦,他想起來了。
那是一個月前他離開家的那一天,他的妹妹,和眼前這個小女孩差不多一般大。長得極為相似的一雙大眼睛,同樣滾落著大顆大顆的淚珠。
妹妹拉著他的手,說,哥,不走行嗎?
哥說,不行。不去當兵,咱倆都活不下去。
楊小山離家時,父親已去世,母親外出討飯。家里僅剩幾斤糙米,他都留給了妹妹。
楊小山感到眼眶像火灼般一陣陣發熱。他別過臉去,把槍收回肩上。轉身從車上拿出一個饅頭,彎腰遞給小女孩,含著淚說:“別哭了,小妹妹,吃吧。”
小女孩立刻停止哭泣,接過饅頭,狼吞虎咽起來。
難民們騷動起來。等楊小山站起身來時,已經晚了。他只覺得無數條瘦骨伶仃青筋畢露的手臂突然伸出來,頃刻間,把他和兩輛手推車都吞沒了。
指導員的苦心經營泡湯了。
戰士們眼巴巴等著的一頓飽飯沒吃上,都有些垂頭喪氣。楊小山沒有完成任務,不知道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罰,更覺得對不起大家,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連長無話可說,卻也無名火起。
“王金龍!”他大叫。
“到!”
“誰讓你派個新兵蛋子去執行任務?”
老班長對連長的邪火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一邊用拇指拭著刀刃,一邊說:“送飯這活不派新兵去,待會兒上陣拼刺刀,你想讓誰上?”
老班長把大刀插入刀鞘,繼續說:“即使派老兵去,碰到這樣的情況,也真的沒啥更好的辦法。”
“咋沒辦法?朝天放兩槍,嚇唬跑不就得了。”
一個大個子戰士插嘴,此人在國民黨部隊干過兩年。東北人,拼刺刀功夫甚為了得,飯量也很大。
“放屁!”
連長終于找到了出火口,“你以為新四軍和國民黨部隊一個樣啊?那老百姓是新四軍的爹媽,知道不?你在家敢拿槍嚇唬你爹媽嗎?”
大個子仍不服氣。
楊小山的哭聲更大了。連長正待繼續發作,指導員走了過來,擺了擺手,“咱們該出發了。”
“全體集合!”連長大聲命令。
楊小山不敢再哭了。他擦了擦眼淚,想整理一下軍容,這才發現渾身上下都是塵土,上衣也破了好幾處。
老班長一把將他拉進隊列,讓他站在自己身后。
“同志們——稍息。”指導員笑吟吟地說,“大家肚子是不是很餓啊?”全體默不出聲。
“其實我也很餓。但是,假如楊小山同志硬把飯給推回來了,請問,這頓飯我們誰有本事能張口吃下?”
指導員掃視了一眼隊伍,聲色俱厲:“有誰能?請舉手!”
全體肅然。
大個子戰士咳嗽一聲,腦袋也低了下來。
“不錯。”指導員滿意地點了點頭,“都是新四軍的兵。”
指導員停了一下,接著又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有人敢舉手,那他馬上滾回家去!因為他不配穿這身軍裝,更不配當新四軍的兵。”
指導員繼續說:“楊小山同志的確沒有完成我們連的任務。但五師的命令,是要求我們不得與百姓爭食。”
“剛才我檢查了他的槍,5發子彈一顆沒少。這說明楊小山同志雖然入伍時間很短,卻是一個有覺悟的新四軍戰士。他知道自己當的是誰的兵。”
指導員的話再次擊破了楊小山的淚腺,大顆大顆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們的確很餓,還要餓著肚子打場硬仗。”
“可是同志們,狼,只有餓著肚子的時候才是最兇猛的。對日本鬼子,對漢奸,我們就是狼!今天,我們就要像餓狼一樣,把吳家山的敵人當成這頓沒吃上的中午飯,一口吃掉!有沒有信心?”
“有!”
一百多條喉嚨山呼海嘯般地喊出了同一個字,其中也夾雜著楊小山稚嫩的嗓音。
餓著肚子的特務連全體,瞪著餓狼般陰郁凌厲的眼神,朝吳家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