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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紅背簍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束華靜 來源:《鐵軍》2016年第11期 日期:2017-04-27 瀏覽次數:7832
炮彈卷地毯般一波波滾來,矮壯的馬尾松成片被炸飛。鐘延祥抱著背簍費力地爬向紅豆杉根底,就在被炸彈掀翻的瞬刻,一束血雨激噴臉龐,炸飛的小腿“噗”地跌落背簍,鮮血霎時把背簍藤條染得赤紅。
這是1941年11月28日黃昏,蘇南溧陽馬塘山。新四軍十六旅衛生科軍醫鐘延祥帶衛生員上山采藥,歸途中與偷襲十六旅旅部機關的日軍不期而遇。三人中只有鐘延祥佩帶著短槍,情勢危急,他讓衛生員從后山趕回駐地報信,自己則居高臨下向敵射擊。他要以零星射擊刺激日寇還擊延滯其對旅部機關的進攻。
天暗、山高、林密。眼見槍聲暴露偷襲企圖,惱羞成怒的日寇架起迫擊炮向崖頂轟擊,炮彈的轟鳴在山谷蕩起沖天回響。鐘延祥快步穿過灌木叢奔向紅豆杉林,就在距林帶一步之遙的瞬間,一發炮彈落在他身側炸響。身負斷腿重傷劇痛難忍,鐘延祥顧猶未及,只是痛惜地把背簍緊摟懷中。這只飽經磨難的背簍,凝結著六位紅軍兄弟的信仰和熱血。
時光回溯七年。1934年春,四川合江臨江鎮萬記藥鋪,學徒大師兄鐘延祥清早卸下門板,習慣地探頭往寂靜石板街一瞅,這一瞅讓16歲的他驟然變色。青石臺階上一排穿草鞋打綁腿的兵,正相互倚靠抱槍相偎而眠??辞樾问切且拱仙婧笕腈傂?。這與鐘延祥之前見到的兩撥隊伍截然不同,那一頂頂八角帽上的紅色五角星,在晨曦中閃耀異樣的溫暖親近。
聞訊而來的掌柜神情凝重地走出門,回屋后面露喜色說莫慌,這就是傳說中的紅軍,趕緊把存藥盤點分裝,紅軍要帶藥北上打鬼子!
紅星,紅軍,那抹鮮亮艷紅,就在這個清晨悄然無痕地烙進少年心底。這支隊伍采辦藥材公平謙和,與之前那些軍隊強取豪奪形成鮮明反差。銀貨兩訖之際,領隊的黃連長還關切地叮嚀掌柜:國民黨軍隊很快就要打過來,趕緊歇業進山躲一躲!
翌日清晨,掌柜帶著家眷匆匆投奔山里族親,五個學徒卻沒有回家,而是背起藥簍追趕開拔數里外的紅軍隊伍。當夜部隊途經鐘延祥家鄉山村宿營,他悄悄喊上先前回家曬藥材同為學徒的親弟弟順祥和恒祥。月光朦朧的寒夜,踏著崎嶇山道行進的紅軍隊伍多出七個新兵,那是一溜肩負背簍的藥鋪學徒兄弟。
“咣——”粗壯的紅豆杉七八丈外,一顆延遲爆炸的炮彈驟然炸響?;鸸獗W間,鐘延祥看見懷抱的背簍被彈片割斷數根藤條,剜心劇痛霎時如錐扎在心頭。這只沾染過生死戰友鮮血的不凡背簍,是學徒七戰友長征跋涉后的碩果僅存。
藥鋪七學徒背著藥簍參軍,被編入紅四方面軍衛生部藥材班。在長征進入茫茫草地第八天的夜晚,藥材班在草甸上點燃篝火宿營。野風如魅,鐘延祥目光久久凝落于蒼茫沼澤,那是怎樣一片兇險難測的生命荒野??!晚霞如虹的傍晚,藥材班穿越一片水草豐茂的水洼地,打前陣探路的老班長一腳踏入沼澤,只喊聲“哎喲”便瞬刻沒了身影,那頂曾被子彈洞穿的軍帽靜靜浮在草叢,與草綠、水波、殘霞綴合成一曲凄婉挽歌。老班長用生命坐標讓戰友繞過死亡陷阱。藥材班七兄弟蹚過泥淖踏上草甸,連長派通信員傳令鐘延祥接任班長。藥材班默默地在草甸宿營為老班長守靈,學徒七戰友心里惦著一份恩情——懵懂少年倉促躋身戰場,老班長是錘煉他們成軍人的匠手。
當班長就意味著打頭陣。鐘延祥讓戰士們把刀槍全都橫架在背簍上,以備陷身沼澤時能增加浮力,又用綁腿帶拴只彈夾,準備危急時擲出拉拽遇險戰友。誰料人算不如天算,剛過晌午,晴空突然轉陰,一陣冰雹毫無征兆地兜頭而下。鐘延祥駐足回望逶迤如長蛇的隊伍,悲愴一幕恰在他轉頭瞬刻出現,因年齡最小而排在隊伍中段的七師弟,似是被碩大冰雹砸中突然身子歪倒,水草間迅即骨嘟嘟翻出一串烏黑氣泡,沉入泥潭的七師弟使出最后力氣,將滑脫肩膀的背簍推向草地邊緣。草甸篝火邊宣誓入團的少年紅軍,生死關口決然選擇舍棄生命,也不讓泥淖吞噬紅軍的救命藥材。
戰友接連犧牲的殘酷,讓鐘延祥變得成熟剛強。他默默抹淚背起七師弟的背簍。穿越草地的漫長跋涉中,學徒戰友輪流背負這只背簍,不僅為師兄班長分擔辛勞,更多是在堅守七師弟的一種精神。走出草地時七學徒戰友只剩下四人,鐘延祥的大弟弟順祥第三個犧牲。七只背簍損失四只,但七師弟那只背簍卻完好無損地走完了險厄之旅。
“噠噠……噠噠”,東山嶺頭驟然響起激烈槍聲。倒在紅豆杉林邊的鐘延祥聽到熟悉的間歇性連發射擊,知道旅里的戰友們正從日軍的包圍中撕開血口突圍,因焦慮加劇痛而扭曲的臉龐浮出微笑……
漫漫長征路猶如地球紅飄帶,那抹艷紅真正是英雄忠誠與鮮血染成。突破天險臘子口的戰斗異常慘烈,硝煙遮蔽的野戰救護站,鐘延祥長跪伏地,為擔架上的紅一團政委做完右臂截肢。抬頭的瞬刻,一個背馱傷員的重疊身影沖出硝煙,炮吼彈嘯間傳來一聲沙啞嘶喊——“哥……”
鐘延祥的心仿佛就在那一刻要蹦出胸腔。自打草地篝火宿營那晚起,師弟們就異口同聲改稱他班長。前天因戰斗減員部隊調整,聰穎機警的幺弟恒祥被紅四團團長調去當警衛員,臨走時堅持背上僅剩的藥簍,說我還兼著衛生員哩!此刻撕心裂肺的嘶喊,帶給鐘延祥一種生離死別的揪心感應。待他飛步奔迎過去,恒祥已頹然倒地,右胸口汩汩冒著血泡,漸漸黯淡的血色瞳仁陡現一絲光亮,左手尚壓在團長身下,卻掙扎著把從藥簍背帶中抽出的右手伸向哥哥——“快救團長!”
盡管已經歷無數次生離死別,但這一刻卻讓鐘延祥心神無主。走出茫茫草地,橫亙前路的是莽莽雪山。翻越夾金山的那個寒夜,鐘延祥帶著藥材班喘著粗氣費力躬腰挪步。朔風如刀,紅軍戰士身穿單衣腳穿草鞋,有時疾風掠過人就像斷線風箏般飄落,滾落山坳就陷入積雪沒了頂。學徒七戰友中的兩個就長眠于雪山風口。戰友罹難的一刻,鐘延祥只能悲吼卻無法施救,積雪下隱匿的血盆大口不會理喻親情與勇敢。闖過草地到翻過雪山,學徒七戰友僅剩下鐘延祥和幺弟鐘恒祥。只是大哥沒想到,身板瘦小的幺弟竟冒著彈雨一口氣奔出兩里地,把重傷的紅四團團長背下陣地。此刻,槍炮喧囂中的鐘延祥似乎置身于死般寂靜,他知道幺弟正命懸一線,但他無法回避那道灼熱的目光,那是幺弟強撐一口氣在催促他。一咬牙,鐘延祥轉身解開團長的衣扣,身側猛然一聲重咳,幺弟一口鮮血激噴在藥簍上。
“轟隆隆”,又一排炮彈炸響,鐘延祥驀然感覺腹部一緊,他知道一塊彈片擊中要害?;鸸饧らW間,鐘延祥看到斷崖沿口虬枝已被彈片削凈,崖底回旋氣流正把硝煙抬向空中,瞬間,閃過腦際的是那只穿越血雨的背簍。猛然一聲低吼,鐘延祥撐著紅豆杉的粗壯軀干站起身,奮力將背簍凌空擲向斷崖。他判定鬼子的炮彈將再次飛向他和紅豆杉。
又一排劇烈爆炸沖天騰起,紅豆杉林帶霎時騰起炙烈火焰,山嶺上的數株大樹也轟然倒向山坳,整條山坳變成一片火海。而那一瞬,東西嶺頭“嘀嘀噠噠”的沖鋒號也驟然響起。
鐘延祥,四川合江巖川村人,1918年出生,1934年參加紅軍,次年入黨。長征到達陜北后入紅軍大學醫藥班學習,1939年底被派往新四軍一支隊,擔負為延安總部采購藥品藥械任務。后調任十六旅衛生科軍醫。1941年11月28日于蘇南溧陽塘馬戰斗中犧牲,是役十六旅旅長羅忠毅、政委廖海濤并270多名官兵壯烈殉國。
追尋學徒七紅軍短暫而壯烈的生命軌跡,令我唏噓而震撼。鐘延祥的那只背簍深深縈系于心,它盛裝著一串命運相連的英靈縮影。幾經波折后,我終于在坐落皖江無為紅廟鎮的新四軍七師紀念館,見到了這件飽蘸鮮血的戰爭遺物。時逾80年,蘊藏豐厚內蘊的背簍顯得孤獨而靜默,但那一刻攝入我眼中的,則是無與倫比的悲壯。
背簍于炮彈覆蓋紅豆杉林帶前的瞬刻,被身負重傷的鐘延祥奮力擲出,幸運地掛在峭壁松枝上。新四軍十六旅部隊浴血突圍后,損失慘重的日寇倉皇撤退,地方抗日武裝在清掃戰場中發現這只背簍,一個得到過鐘延祥治傷的抗戰烈屬睹物思人,將它帶回藏于本家宗祠。
1956年,一位獨臂紅軍戰將到塘馬拜謁犧牲烈士,意外邂逅這只似曾相識的軍用藥簍。幾番探訪后,身經百戰的將軍撫摸藥簍潸然淚下。他,就是當年重傷被鐘延祥救回一命的紅四團團長。
血雨,藥簍,赤紅。佇立這件戰爭圣物前,我思維的觸角試圖捕捉一束來自歷史深處的回聲——那潤澤的通體赭紅,是否正激蕩著紅軍英烈的熱血情懷?那幽深的盈筐芳香,是否在釋放著英雄戰士的瑰麗憧憬?那豐沛的靜默物語,是否恰傳遞著鐵血征程的嘹亮號角?
毋庸置疑,血雨紅背簍承載著一份永遠的赤紅。七個裊裊飄逝的生死戰友,亦將恒遠閃爍于美麗中國的歷史天空,因為那腔熱血忠誠,已然升華成橫貫蒼穹最美麗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