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地 今日新農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血荻花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黨亞惠 來源:《鐵軍》2016年12期 日期:2017-09-01 瀏覽次數:7831
彈雨硝煙中六次更名,只為追隨浴血長眠的英靈。一串血染名字的串連,一簇不朽薪火的傳承,凝成熱血與信仰的疊加升華,也鑄就一個巾幗英雄的血性傳奇。
彈雨硝煙中六次更名,只為追隨浴血長眠的英靈。一串血染名字的串連,一簇不朽薪火的傳承,凝成熱血與信仰的疊加升華,也鑄就一個巾幗英雄的血性傳奇。
這是1943年初秋黎明,皖江抗日根據地。晨霧氤氳的河汊閃出一條烏篷船。一身碎花藍褂的女連長匍匐船艏,機警目光從搖曳葦叢間掃過。突然,一道強光柱如利刃橫劈而至,“突突突”的急促汽艇馬達聲迅即響起。女連長遽然揮手令船工抽出船底閘板,河水霎時咕咕冒入艙中。機槍彈雨如瀑瀉來,隨船沉河的戰士們一個猛子扎向蘆葦蕩。
日寇汽艇沖進泥汊河,河面唯見幾串神秘氣泡。蘆葦如墻,河道幽深,鬼子驚恐地向蘆蕩激射一陣機槍,又向河中投擲幾枚手雷后便匆匆離去。
泅水脫險的新四軍戰士匯集湖中土墩,幾個男兵采回蓮藕、紅菱。嚼著白嫩蓮藕,女連長耳畔猶聞首長的叮囑——“日寇秋季掃蕩在即,運回這批槍支彈藥,七師就有與敵抗衡的鐵拳頭!”
女連長心有靈犀。那一刻,皖江行署副主任張愷帆正迎著風雨佇立碼頭,神情鎮定卻難掩內心焦灼。畢竟,驍勇女連長這趟獨闖虎穴龍潭,面臨著無以復加的險厄。
早在這年暮春五月,張愷帆組織一次穿越封鎖線的軍需物資運輸,初見特遣隊長是個短發柳眉的特務連女連長,張愷帆不禁心生一絲猶豫。但聽完方案匯報,戰將不禁眼睛一亮,登船一刻,遞上佩帶的勃朗寧手槍,語調篤定說:“此計縝密,等你凱旋!”
然而,穿越敵占區的險厄豈止如履薄冰。1943年,困獸猶斗的日寇對抗日根據地嚴密封鎖。傍晚,江面宵禁后航船落帆泊岸,碼頭漁火闌珊,日偽偵緝隊狼奔豕突登上特遣隊駁船,日軍少佐掀開門簾一瞬卻倏然止步:船艙四角燈籠高掛,江風輕拂窗紗婆娑,四個少婦圍坐桌前愜意地搓麻將。臨窗端坐的少婦一襲白蟬翼紗旗袍,仿佛月光浸泡似的純凈明亮,那份高貴典雅令人肅然敬畏。見有人掀簾而入,少婦輕挑柳眉扭頭耳語幾句。丫環會意地從葦笸中抓一把銀元,遞給偽軍隊長說:“少奶奶說今夜手氣好,權當是幫長官贏把夜宵錢。”
一場穿越雷區的兇險,被一雙纖手輕輕翻過。特遣隊十勇士五個男兵喬裝船工,隊長與三個女戰士扮作闊太太,年少女兵則充當丫環。食鹽被裝在駁船艙底,上鋪隔板再覆蓋玉米和稻谷,那抑或就是戰爭經典中的“暗渡陳倉”。
江堤等候的張愷帆幾乎難以置信,眼前雍容富貴的闊太太就是颯爽英姿的女連長,但瞬間便欣然點頭。女連長3歲成為童養媳,6歲起采菱、放牛,11歲上就給地主少奶奶做丫鬟,長時間豪門熏染習得寫字誦詩,施展驕矜刁蠻的少奶奶做派自是隨手拈來。
正沉吟間,女連長掏出勃朗寧手槍奉還首長,戰將說你需要就留著用吧。孰料女連長柳眉一挑說,真需要就該從鬼子手上繳!此景如昨,時過境遷,戰將不由將焦慮目光投向蒼茫水泊。
與戰將的牽掛無異,此刻,闖過重重關隘的30挺機槍40箱子彈,正靜靜躺在河汊底。疾風掠過,衣裳濕漉的女連長陡然打了個寒顫:白晝日寇汽艇神出鬼沒,夜晚摸黑打撈兇險難測。正焦慮間天空突然轉陰,豆大雨滴瞬刻籠罩整個湖面。“老天相幫來了!”女連長“嚯”地起身,將駁殼槍插在腰間果斷揮手:“走——起船!”
雨中打撈驚險而緊張。對這趟日寇眼皮下運送軍火,小分隊別出心裁采取懸浮戰術,即把槍支彈藥用油紙包裝,懸掛于船舷吃水線下,船艙滿載皮棉垛,遇敵交火則可作掩體抵擋槍彈。此刻,潛入河底的戰士先卸下槍支彈藥,再將木船托浮水面關閘舀水,最后用纜繩將武器包撈起掛上船舷。不到一個時辰,烏篷船豎桅滿帆駛出河汊。
狹路相逢,勝敗僅系一念之間。午后暴雨停歇,似乎察覺端倪的鬼子匆匆回返河汊,只在葦叢中找到幾只皮棉垛。而那一刻,百里外的七師駐地紅廟鎮,戰士們正哼著軍歌忙碌拆裝武器包。張愷帆拎起泛著藍光的輕機槍喜笑顏開,驀然瞥見換上戎裝的女連長,正依偎茅屋門框沉入夢鄉。
女連長李彩霞,原名黃玉珍,安徽無為白茆鎮人。1901年生,1927年參加紅軍,1930年入黨,1938年轉入新四軍。曾數十次擔負秘密軍需物資運送任務,在滬寧至皖江的烽火交通線上書寫著卓越傳奇。
抗戰勝利后,1945年秋江南新四軍奉命北上。部隊整編后不久,轉任蘇皖邊區政府秘書長的張愷帆到原七師部隊,意外發現屢建奇功的女連長沒有北上。幾經查詢,陡然揭開一段令人心靈震撼的鐵血傳奇。
1928年隆冬冰封雪飄,紅軍新戰士化裝村姑夜送緊急情報,途中遭遇敵人便衣隊。約定接應的女紅軍雪荻花拼死阻敵犧牲在蘆葦蕩,鮮血染紅蘆葦梢頭那束潔白,恰如噴吐烈士18歲詩樣芳華的殷紅底色。
血荻花,就此成為一個紅軍戰士的生命啟蒙。回返連隊的女兵改用新名——雪萩花,指導員詫異地問起緣由,只見女兵簌簌落淚,緊咬的嘴唇滲出殷紅鮮血。時隔三天指導員猝然犧牲,這個未解啞謎終被擱置下來。
但女兵傳奇卻伴隨顛沛征戰在延續。兩年后她再次改名鐘瓊英,這次戰友們從一份悲壯中讀懂英雄初衷。已是紅軍排長的女兵帶戰友潛入敵后偵察,遭遇日偽特務埋伏受傷被捕。押解船上,兩個英雄女兵突然扭住日軍曹長跳入急流,重傷的姐妹戰友拼死抱緊鬼子卷入漩渦,卻讓身藏情報的排長得以泅水掙脫魔爪。而那個犧牲的女兵就叫鐘瓊英。
無數履險中英雄女兵曾五次被日偽軍拘捕,每次審訊她都假借一個犧牲戰友的名字,掙脫魔爪后就不再更改。從參加紅軍直至擔任新四軍特務連長,英雄女兵先后六易其名。她說打鬼子魔爪過一遍就等于犧牲一回,沿用烈士名字就意味著肩上多扛桿槍!
張愷帆于此得知,就在日本投降前半個月,到上海秘密接運藥品的女連長在南京被日寇逮捕,她堅稱姓名叫李彩霞,只是做倒賣藥品生意。鬼子把她捆綁條桌倒懸頭顱,問一句不招實情就敲一顆牙齒,直至敲光滿嘴牙齒也沒撬出半句秘密。鬼子把昏死的女兵扔進一間破庫房,可她半夜醒來爬出氣窗游過護城河,又奇跡般輾轉回到部隊。
囹圄脫險的女戰士從此使用獄中用名——李彩霞,這也曾是她生死戰友的名字。而這個名字最終定格了她的苦難輝煌,因為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戰最終迎來了勝利。
記敘至此,我內心驟然顫栗,仿佛愚鈍思緒正觸摸一個英雄細膩而深邃的內心。那是一個新四軍女戰士貫穿硝煙的豪邁,抑或說是流淌血液的一種坦蕩。或許曾被她用名的英雄已無法查證,但我知道,那是一組前仆后繼的串聯,一輪浴火涅槃的綻放,一曲氣貫長虹的回響!
2016年秋,我到無為白茆鎮尋訪英雄芳蹤。傳奇女連長已于1989年辭世,幾個耄耋老人淚水盈眶地唱起越劇:“少有馬毛姐,老有周大姐……”那是解放初期蕪湖越劇團《渡江英雄周大姐》中的臺詞。那縷英魂豪氣長植于百姓心間,長存于一方熱土而永不凋謝。
臺詞中的周大姐就是李彩霞,那是女英雄浴血征戰的另一個旖旎側影。1949年初人民解放軍橫掃半壁江山,戰報廣播傳來一波波令人心跳的信息:淮海戰役異常慘烈,二野部隊挺進沿江前線……李彩霞突然變得魂不守舍,直到那天晌午邂逅一位曾相識的部隊首長,這才把她樂得像打勝仗凱旋。原來,當年李彩霞因傷未能北上,卻把17歲的獨子送進北征隊伍。首長告訴她:俊小子做了二野情報處參謀,正在瑤崗渡江戰役總前委忙乎渡江偵察哩!
當年特務連長的虎膽神威霎時回返,年近半百的李彩霞請纓擔任渡江船隊隊長。4月20日子夜,李彩霞率船隊運送二野先鋒團渡江作戰,在炮火彈雨中連續穿梭數個來回,直至左腿中彈才撤下火線。戎馬生涯的最后一戰,李彩霞榮獲一份始料未及的褒獎——第二十四軍破例給她頒發“渡江英雄”獎章。
而殊榮遠非于此。1960年6月,李彩霞作為鄉鎮醫院院長出席全國文教衛生群英會,被授予“全國勞動模范”稱號。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前來敬酒的周恩來總理指著李彩霞對蔡暢說:“她是跟馬毛姐齊名的渡江英雄,滿口牙讓日本鬼子敲掉了,戰傷就該政府治療喲!”細心的總理是在審閱英模事跡材料時記住了英雄。衛生部領導立刻安排李彩霞到北京協和醫院裝配了新牙,回鄉那天女英雄笑得很燦爛,那口潔白的新牙仿佛喚回了流逝的戰火青春。
記敘這段烽火歲月的鐵血傳奇,或許只是遍地英雄花中的璀璨一朵,但那縷芬芳馥郁卻催人咀嚼回味:紛繁多彩的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硝煙彈雨中重重疊疊的集合匯聚,閃爍歷史天空的恰是賡續傳承的血脈與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