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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相思樹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2017年第1期 日期:2017-11-03 瀏覽次數:7831
穿越山嶺隘口的一刻,紅軍營長鄭書荊駐足回望坐落山坳盆地的山村,那片隱現于林木蔥籠間的錯落村舍,凝成鐵血漢子心頭千纏百繞的結——宛如漂泊遠航的一葉扁舟,卻把思念之錨釘在港灣。
1934年11月初,江西貴溪,紅十軍團的北征隊伍逶迤如長龍。緊隨營長鄭書荊身側的通信員行裝有些異樣:肩挎一只藍印花布兜,袋口露出一簇蔥綠枝葉,竟是一株筆桿粗的相思樹苗。
烽火結緣多起于戰事。那場惡戰陰差陽錯,敵軍計劃偷襲紅軍師部卻誤闖野戰醫院谷地,率部解圍的營長鄭書荊厲聲喝令醫護人員轉移,瘦弱短辮的救護隊長柳眉寒光,堅稱必須帶百十號傷員同撤。虎背熊腰的營長率領干部戰士豁出命去擊退敵軍。那一仗慘烈異常,擔負正面阻擊的連隊幾乎損兵過半,最終沒讓敵人挨近野戰醫院半步。
鄭書荊左肩胛及胳膊被兩顆子彈洞穿,堅持至敵軍撤退一刻終于倒地暈厥。在野戰醫院擔架上倏然睜眼,閃入眼簾的竟是女救護隊長那道柳眉寒光。住院療傷數日,寒光轉暖漸成一縷柔情。他后來從師首長口中得知,他重傷失血昏厥被送進野戰醫院,是女救護隊長挽起衣袖抽血救了他一命。
兩顆神奇種子于戰火中邂逅碰撞,竟然就此悄然萌芽。然而,戰爭給予他們的陽光和時空畢竟逼仄。半月后的黎明,鄭書荊率部隨改編后的紅十軍團開拔北上,高揚的旗幟是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而女救護隊長卻因數日前敵機轟炸右腿重傷,被留在蘇區養傷并堅持敵后游擊戰。
佇立隘口,朔風寒冽。鄭書荊掏出藏掖軍裝胸口的便箋,那是一首意境繾綣的藏頭詩:“相思同脈亦根連,思國且伴征戰遷;毋教紅豆湮纖塵,負笈當歸顧頻頻。”而提著陶缽送來樹苗信箋的贛東小老表,是女救護隊長房東14歲的幺子,他也因此行成為一名紅軍通信員加入了北征隊伍。
睹字思人,鄭書荊陡覺心底熱血奔涌。他拍拍小老表通信員背負的樹苗兜說:好生護養,它金貴著哩!
初冬的浙皖交界山區,陰雨連綿道路濘滑,北征隊伍奉命入村宿營休整。夜晚,鄭書荊開完作戰會回屋,席地盤坐瞅著房東老篾匠編竹筐,隨風搖顫的油燈火焾驟然一跳,讓他腦海倏然閃現奇想。翌晨,鄭書荊帶小老表到河溪邊砍回幾根水竹,經老篾匠略加點撥便揮刀劈竹抽絲,他要給相思樹編織一只精美篾篼。
鄭書荊削刮篾條剛顯利索,突然心頭一顫左手拇指割出道血口,鮮血汩汩,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悵然遠眺雨幕籠罩的重巒疊嶂。收回目光,鄭書荊驀然感覺傷指疼痛,只以嘴吮吸便坐下編織,只覺心靜如水手指快捷。他不知道,那一刻,留守千里之外的相思樹正遭遇生命劫難。
紅軍女救護隊長林秋虹,福建廈門人,1912年生于鋼琴師家庭。曾就讀集美圣瑪麗高等醫校,1932年秋漳州戰役中參加紅軍戰地救護隊,次年入黨。因一場夜戰中為傷員取子彈108顆,獲火線救護“林一刀”美譽。
紅軍先遣隊北征后,留守的林秋虹盡管一身村姑裝束,但多年修學加從軍數載,布衣素顏終究難掩冰玉氣質。敵人密探嗅出蛛絲馬跡,雨中深夜引來民團武裝包圍瓦房,十多支火把照得村巷通亮,嘈雜中“呯”一聲槍響,敵人開槍射傷阻撓搜查的房東老伯。這當口門吱地啟開,碎花夾襖的林秋虹臂挽竹籃,拖著傷腿氣定神閑跨出屋,敵人兇神惡煞地蜂擁而上。孰料,驚天猝變就在那一刻出現,兩團火球伴隨巨響訇然綻放,決心赴死的林秋虹出門之際,即已將藏于竹籃的手榴彈拉弦。
生死關口紅軍女救護隊長果敢決絕,一曲激昂的生命頌歌就此戛然而止。英雄鮮血濺灑屋檐下的相思樹,串串血珠如秋風中婀娜搖曳的相思紅豆,晶瑩而赤艷。
而這一切鄭書荊并不知情。
轉眼進入12月,紅軍先遣隊終于穿越閩浙贛抵達皖南。然未待與日寇戰場交鋒,即陷于陰險家賊的絞殺威脅,國民黨軍11個團數路尾隨漸成圍殲之勢。12月14日,先遣隊在黃山之麓的烏泥關至譚家橋段公路兩側憑險布陣,決心以紅十九師為主力伏擊殲滅中路追兵。
鄭書荊率八十七團一營,據守戰役最險要的制高點石門崗。譚家橋之役兩軍激戰九小時,石門崗終成敵我殊死爭奪的勝負命門。戰至黃昏,八十七團一至六連幾近傷亡殆盡,團長黃英特陣亡。
伏擊戰打成消耗戰致戰役企圖受挫,且敵軍援兵正源源不斷開來,先遣隊果斷決定趁夜撤出戰斗。補充兵力的一營前鋒改后衛,能否守住石門崗將決定北征紅軍生死存亡。
殘陽如血,兩輪反沖鋒后一連陣地岌岌可危。殺紅眼的鄭書荊拎著駁殼槍,穿越山脊茅草蕩直奔營指揮所,炮彈緊追在身后炸響。眼見小老表正貓在塹壕里守著電話機,鄭書荊老遠就高喊:“快接通三連長,火速增援一連!”就在這瞬間,一聲尖嘯越過鄭書荊頭頂直向塹壕摜落。“六零炮彈!”通信員聽見了,一把拎起電話機縱身飛躍,但炮彈墜落幾乎與起躍同步,小老表被掀翻塹壕彎道邊沿,噴涌的鮮血霎時浸紅覆蓋在他背上的黃土屑。
鄭書荊獅吼般呼通三連長,下達拼死增援的命令。摔下話筒,怒目圓睜長吐兩口粗氣,一把扳過通信員血肉模糊的身體,小老表稚嫩生命已浴血凋零,而塹壕角一幕更讓營長觸電般驚愕,是那盆相思樹!通信員臨危一躍,舍身護衛通信命脈,心頭竟還懸著另一份牽掛。此刻,烈士鮮血已把蔥綠染成赤紅,一塊激射的彈片切開篾篼,把半片陶缽連同樹根齊齊削去,裸露的樹根霎時滲出乳白汁液,但瞬間樹葉又有血滴落下,浸染出一簇刺目的血色斑斕。
譚家橋之役,是紅軍先遣隊北上抗日遭遇的一場惡戰。紅軍雖斃敵200多人,但自身傷亡300多,尤其是紅十九師師長尋淮洲犧牲,軍團政委樂少華、政治部主任劉英重傷。時任先遣隊參謀長的粟裕畢生為之痛心疾首。而我僅擷取與本文敘事相連的枝葉,亦為之悲憤難捺。
鄭書荊,福建永安人,1908年生,1929年參加紅軍并同年入黨。曾任紅七軍團特務營營長,紅十軍團八十七團副參謀長。“皖南事變”后任新四軍七師敵工科長,1942年冬于皖南繁昌執行偵察任務中犧牲。
2016年初冬,我于譚家橋戰役82年之際前往故戰場。這個中國革命史鮮少提及的戰爭遺址,如今已葳蕤成一幅明媚的水墨畫。我極力將史料記載的“炮火沖天,碎石飛濺,硝煙遮天蔽日……”與之對比,卻終究無法完成鏈接疊合。我知道,這是時光力量使然。
作為當年戰役指揮員之一,粟裕大將墓坐落于鎮西南約四公里的山坡上,松柏環繞,青碑聳立。戰將一生征戰南北,身后卻將部分骨灰埋葬于此,他不能忘卻長眠于此的英魂。
心懷虔誠敬仰,我以軍人的方式行完祭禮,目光投向青山碧水。那一瞬,一團赤紅遽然閃入眼簾,坡頂淺窄溝壑環山而繞,宛如歲月鐫刻蒼山額頭的皺紋,一株蔥蘢大樹孑然挺拔于蒼松間,懸掛樹冠的點點果實赤紅如繁星,遠看就像一柄高擎的火炬。
哦——這就是石門崗陣地,這就是那株遠征的相思樹!
佇立荒草萋萋的坍塌塹壕前,我在激情澎湃地緬想當年這里曾出現的奇跡:紅十九師撤出戰斗當晚,敵軍如潮汐退去。清晨,隱身于數公里外密林深處的鄭書荊,帶戰士回返陣地掩埋陣亡戰友,那一刻,英雄看到的是驚心動魄的一幕——
抑或炮彈爆炸震裂土層,加之整夜雨水沖刷,塹壕上方一塊草甸整體崩塌,如綠軍毯覆蓋小老表遺體。而那盆戰傷的英雄相思樹,則被滑坡泥屑淺埋于塹壕沿口,如同天工妙手栽植般端正,迎風噴吐著青翠欲滴的生命詩意……
時逾80載,此刻,那些散落陣地的烈士遺骸,早已被收殮合葬于無名烈士墓。而英雄相思樹則堅守一份堅貞守望,無言訴說著那段貫穿硝煙的生命奇緣。
再次仰望英雄相思樹,我驀然發現正仰視另一種生命遠征——英雄相思樹在并不適宜的氣候中頑強生長著,以致軀干矮壯冠蓋碩大,葉片肥厚而色澤沉著,那是以不可抗拒的堅韌固守生命基因。雖然遠離故土海風,但點點梢頭都在執拗地偏向東南,似在遙望那份不能割舍的眷念。
剎那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一縷詩情驀然自時光深處漂來,令我心底迸發一份沖動,我決定要趕去南國,尋找那另一株英雄相思樹,我堅信那里定然也聳立著一份堅貞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