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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血柔情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魏冉 來源:《鐵軍》2017年第2期 日期:2017-12-01 瀏覽次數:7823
月黑風高的寒夜,茅山深處白雪皚皚,山路險峻,一陣突如天降的激烈槍聲與雜亂吆喝打破了山野寂靜。懷胎十月的新四軍女戰士阮方,身裹棉布大衣、肩負沉重背包,正艱難地行進在轉移的隊伍中。
這是1941年1月6日。新四軍軍部和直屬部隊奉命向蘇南轉移途中,蓄謀已久的國民黨軍以7個師8萬兵力悍然發起攻擊,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猝然爆發。
就在罪惡槍聲驟然爆響的一刻,阮方在茅山 險巖峭立的密林中,也陷入了命懸一線的絕境。“皖南事變”前夕,國民黨頑固派的覬覦圖謀已昭然若揭,新四軍軍部在制訂作戰方案時,考慮到兵站、醫院和戰地服務團等直屬保障機構以知識分子和女戰士居多,決定安排先行北撤。此時,阮方與新四軍特務營教導員程業棠結婚剛滿一年。
連續數日風雨兼程,北撤部隊長途奔襲直入蘇南茅山地區。剛剛攀上側峰山腰,阮方驀然感到腹中發生劇痛,踉蹌奔走中又被一根匍匐于地的葛藤絆倒,使勁掙扎卻怎么也爬不起身。眼看追兵的火把近在咫尺,她就勢滾下草木蔥郁的山坡。滾落間,阮方被一棵粗壯松樹攔在半坡腰,而她也因后腦在樹根上重重一磕而陷入昏厥。
劇痛中醒來時,阮方朦朧感覺自己正躺在一間昏暗的茅屋里。她不知道,夜色如魅,是戰友們不顧敵人在山下點起長龍似的熊熊篝火,冒險摸黑找到她背到民兵隊賈隊長家。她更不知道,就在她遭遇險情的一刻,數百公里外的皖南涇縣茂林,她的程教導員正率部在重兵圍困中浴血搏殺。她只惶然地感覺一顆空懸的心冥冥中正向深淵墜去。
“哇……”一串清脆的啼哭倏然撕破冷寂夜幕,也喚醒了再度昏迷的阮方。一種生命本能的渴望,讓阮方強撐著睜開眼,依稀閃入眼簾的,是飽經風霜的瘦削臉龐和布單包裹的粉紅小臉,還有一個慈祥的聲音:“妹子,是個漂亮男娃哩!”那一霎,一種陌生而久候的幸福感電流般貫穿全身,她只飽含感激地喊了聲“大姐”便淚如雨下。
生子之險無疑驚心動魄,托孤之殤更是撕心裂肺。追兵在即,險厄相隨,容不得半點兒女情長,探好路徑的游擊隊員們必須趕在破曉前引導部隊跳出包圍圈。把尚未喝上一口母乳的孩子遞給大姐的一刻,阮方足底如灌重鉛,眼噙熱淚一步三回首,最終一咬牙消失在夜幕籠罩的莽莽林海中。此后的漫漫8年間,無論激戰山野抑或宿營叢林,只要一閉上眼睛,阮方腦海中就赫然浮現懷抱孩子倚靠柴扉的大姐,還有那縷寒風中飄忽的枯發。那真正是一種真情與生命的托付呵!
時光荏苒,1949年隆冬的晌午,一輛軍用吉普沿著蜿蜒山道駛入茅山密林深處。開國將軍程業棠攜妻子阮方,在縣鄉領導的幫助下,四方打聽一路尋找,終于叩開了賈大姐的茅屋木門。許是那份擔憂在心底盤桓太久,賈大姐只是稍顯吃驚,瞬間便認出了戎裝一身的女軍人——“你是新四軍妹子?”那一刻,縱是久經戰火熏染洗煉,悲愴盈胸的阮方也禁不住潸然淚下:佇立跟前的賈大姐尚不滿50歲,可已過早地滿頭銀發、身腰佝僂。一個俊俏的男孩拽著衣襟躲在她身后,撲閃明凈的雙眸打量陌生來人。直到賈大姐拽他到身前教他喊人,孩子才怯怯地學叫一聲:“新四軍叔叔!新四軍阿姨!”
盡管途中與程業棠反復斟酌商議,商定見面時不露聲色,視情確定認領與放棄兩種選擇。但那一瞬,阮方終究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一把將孩子緊緊摟進懷里。
披著冬日午后慵倦的陽光,當年曾參加掩護行動的民兵營長按照阮方的敘述,帶將軍夫婦倆翻山越嶺,找到數里之外那個奪命斜坡。佇立山腰的一刻,饒是已然時逾8年,阮方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株攔腰救命的千年蒼松,竟是那般遒勁偉岸地矗立青山白云間,粗壯的樹干需數人牽手才能圍攏,蔥翠華冠如同巨傘遮蔽著半壁山坡。松樹下坡不足20米即是斷崖,對面的峰巒壁立千仞,兩峰間彌漫的氤氳襯托出幽谷深壑的陰森詭譎。難怪那個天寒地凍的冬夜,國民黨追兵信心滿滿地在谷底燃火布陣,倘若沒有游擊隊引導,縱使天兵神將也插翅難逃。
而更令阮方心生顫栗的,卻是民兵營長不經意間說出的一個秘密。阮方和戰友從隱密棧道轉移脫險后不到兩個時辰,攀上主峰的追兵便封鎖所有山道,逮捕了完成護送任務返回茅屋的賈隊長。剛滿19歲就擔當起抗日救國重任的山民兒子,任憑敵人嚴刑拷打始終沒有吐露半句實情,最終犧牲于敵軍惱羞成怒的亂槍掃射。兇殘的敵軍仍然嗅到有個新四軍女戰士在茅屋產下嬰兒的信息,多次派兵進山搜尋,并放火燒了茅屋,而堅強的大姐早已背著孩子躲進了深山老林。整整8年時間的餐風露宿、含辛茹苦,素昧平生的大姐咽下失子之痛,以超逾親情的母愛默默呵護新四軍戰士的血脈!
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盡管自帶了行軍被褥,但下榻茅屋東廂房的將軍夫婦,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環顧戰后鄉親們自發相助重蓋的簡陋房舍,夫妻倆內心五味雜陳,這趟茅山之旅遭遇的心靈震撼,絲毫不遜于戰爭歲月腥風血雨的沖擊。那聲“新四軍叔叔、新四軍阿姨!”的稚嫩呼喊,喚起了鐵血將軍內心難以言狀的酸楚,于阮方更有剜心一般的疼。而伴隨痛楚的是一份深沉的感動,漫長而多舛的時光流逝,帶給善良農婦很多改變和流失,但她心底仍然清晰鮮亮地珍藏著那個美麗的稱謂;她甚至不知道那支舍身救國的隊伍已改編為解放軍,卻以良知和愛心無怨無悔地堅守著一份承諾。
翌日清晨,將軍夫婦悄然起床驅車下山。這一夜他們心照不宣地做出了決定,而西廂房的油燈也直亮到天明。同樣是晌午時分,他們再次來到山腰茅舍,不同的是,大姐正牽著男孩佇立屋前楓樹下。孩子面容潔凈、衣著光鮮,棉襖外套還殘留著簇新的線頭,似乎是連夜縫制的,而大姐則雙眼滿布血絲,眉宇間顯然新添了一絲恍惚和悲戚。將軍夫婦見狀對視無語,他們從車上搬下新買的棉被、衣物,還有紅糖、菜油等食品,默默地擱在茅屋的杉木桌上,未了留下一個裝有當月工資的信封,但未留只言片語。做完這一切,阮方蹲下身一把摟緊孩子,臉貼著臉良久不動,直到將軍輕咳一聲,這才猛然松手掩面奔向吉普車。那一刻,面色凝重的將軍抬手向大姐莊重地敬了個軍禮。
吉普車揚塵而去,瞬間消失于綠蔭間。一陣山風掠過,山腰茅屋又恢復了寧靜,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只是懵懂的男孩抬起頭,驀然發現娘親臉上正滾落兩行清淚。
阮方,上海人。1938年春,初中畢業尚不滿17歲的阮方,懷揣抗日救亡的熱忱奔赴延安,經培訓被派到新四軍戰地服務團擔任文化干事。不久即動員弟弟、妹妹參加新四軍,弟弟成長為驍勇善戰的營長犧牲于抗日前線,妹妹在新中國成立后就職于南京軍事學院。1986年,開國將軍程業棠在上海病逝。將軍逝世10周年紀念日,阮方深情端詳戰友夫君的相片,四目相對的霎那倏然有種被電擊的感覺。或許就是這一刻,將軍生命中始終不能釋懷的一份牽掛,與她心底長久淤積的一個情結相重疊,于此,阮方瞞著孩子開始著手撰寫將軍的回憶錄。一年后的7月6日,病榻上的阮方,在深情注視散發著油墨香味的《程業棠將軍回憶錄》中,面露欣慰追隨將軍而去。
將軍夫婦一生共生育8個子女。如今65歲的長女程勝利曾撰文回憶,若不是母親出版的回憶錄,他們興許永遠不知道還有一個身世跌宕凄婉的哥哥。只是父母生前于此始終守口如瓶,待到他們得知真相時,一切都已鑄成了永遠的謎!
清音一曲意在弦。將軍夫婦于山腰茅屋的最后惜別,以及那一連串頗具蹊蹺的舉動,其實蘊寓著一份決絕的割舍,且決意不留痕跡、再無牽扯。可以想象,那個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時刻,將軍夫婦的情感始終被理性牽引著,縱是親情骨血,然生于大山須歸于大山,受惠人民必反哺人民。自茅山返回,對于生子之險、托子之殤,及尋子之艱、別子之痛,將軍夫婦一生始終諱莫如深。其實不難讀解,穿越彈雨硝煙、經歷生難死別的鐵血軍人,對于血緣與血脈的認知,無疑已進入一種淡泊空靈的境界,因而甘愿以自身承載犧牲與痛苦,遵從一份生命的自然與寧靜。
我們或許無緣于戰火紛飛的年代,但不能忘卻苦難輝煌中的那些細節:懷有熱烈赤誠的愛,卻無法擁有穩定的家園;有了顛沛漂泊的家,卻難以使之維系于一份完整的溫馨。彈片飛濺割裂親情,彈雨飛流支離血脈,而鮮艷并恒久地綻放其中的,就是鐵血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