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礪兵——1941(3)
作者:楊海磊 責任編輯:李贊庭 來源:《鐵軍》2013年第3期 日期:2013-10-09 瀏覽次數:7830
(上接2013年第2期)
楊小山來到班里的那一天,發現這些小鬼們穿的衣服居然都和他差不多——肥大寬松。所不同的,是皮帶綁腿和鞋比他的要新,也整潔一些。再就是,大家兜里都揣著一個小本子,一個鉛筆頭。
歡迎會上,輪到自我介紹時,平時不愛說話的楊小山顯得更加笨拙。他臉紅紅的,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我,楊小山,今年15歲。父親讓日本鬼子抓伕修炮樓,死了。母親討飯,走了。家里只剩一個妹妹。在家時,念過三年私塾。”
“聽說你一槍就干掉了一個鬼子官,真的嗎?”那個年齡最小的圓臉小鬼笑嘻嘻地問。
“對,對,快給我們講一講。”其他小鬼們眼珠子也都亮了起來。
楊小山臉更紅了,“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湊巧”。
“湊巧?說說,快說說。”小鬼們興趣更高了。
“我沖上去時,那個老鬼子正和班長斗刀,看我人小,又嚇傻了,便沒把我當回事兒,轉身又去對付老班長。這時,連長在后面喊開槍,我才醒過來,趕緊開了一槍。”
楊小山沒有下文了。
“完啦?”眾小鬼問。
“完啦。”楊小山答。
顯然,聽慣了各類精彩戰斗故事的小鬼們對楊小山的表述很失望。
雖然如此,卻并沒有減低他們歡迎新戰友的熱情。這個送一雙襪子,那個送一條毛巾,還有搪瓷缸子、筆記本等一大堆,讓楊小山心里暖洋洋的。
團部小鬼班每天的主要任務是學習。課程有日本語、文化課,還有一些基礎軍事技能科目訓練。
所謂日本語,其實就是幾十句簡單的戰場用語,如繳槍不殺,新四軍優待俘虜等等。教員由團部一個戴著眼鏡的參謀擔任。
眼鏡參謀教學很認真,他每天早晨都要把小鬼們帶到村口空地,對著曠野和薄霧,哇它西哇,哇西它哇地吼上半個時辰。
一個星期下來,楊小山已經受不了啦。
白天上課時教的明明都記得很牢,晚上睡了一覺,第二天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好不容易記住了,中日文意思又給搞混了,常常逗得小鬼們哈哈大笑,楊小山自己也覺得很沒面子。
一次下課后,他悄悄拉住眼鏡參謀,可憐兮兮地說:“求求你,跟政委說說,讓我回連里吧,我不是這塊料。”
眼鏡參謀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說:“學語言,就是學習如何記憶。而記憶是需要長時間不斷重復的。你這才學了幾天,就想打退堂鼓。去找田筐筐問問吧,他學得不錯。”
田筐筐就是那個年齡最小的圓臉小鬼。
楊小山找田筐筐取經,田筐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問:“在家時,你會學驢叫嗎?”
楊小山茫然不解,點了點頭。
“那你學幾聲我聽聽。”
楊小山憋足了氣,臉紅脖子粗地叫了幾聲,其音色嘹亮悠揚逼真。
田筐筐瞇著眼睛,煞有介事地欣賞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不錯。”然后,背著兩只小手,以教訓的口吻對楊小山說:“驢叫都可以學會,難道幾句鬼子話比驢叫還難學嗎?”然后小手一揮,指點迷津:“當成驢叫來學就可以啦。”
楊小山這才知道上了當。等他呀呀追上去時,田筐筐早已丟下一串笑聲,一溜煙跑沒影了。
小鬼們知道了這件事情后,個個笑得東倒西歪,都說田筐筐傷天害理,欺負老實人。一起哄,把他按在地鋪上,一起撓他的胳肢窩,直到他連連告饒才罷手。
還真別說,這么一鬧,楊小山心情放松不少,以后的學習效果明顯提高了。
除了日本語,小鬼班每個人還必須掌握一門軍事技能。其他科目如射擊救護等,都已經有人學了。
因楊小山學驢叫時表現出中氣十足,平時也不善言詞,小鬼們七嘴八舌地共同認定,去司號班學習吹號非他莫屬。楊小山雖然自己心里最想去特等射手班學習射擊,但見大家都這么說,也只好服從了。
團部司號班班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也許是曾經在國民黨軍隊里受過正規訓練的緣故,他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出軍人特有的干凈利索勁兒。一身灰軍裝穿在他身上,也顯得比其他人整潔合體。
當他看到眼鏡參謀給他領來的學生竟然是個瘦得像塊劈柴一樣的半大孩子,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用不屑的眼神瞅了楊小山半天,突然大喝一聲:“立正!”
楊小山趕緊雙腳并攏,挺胸抬頭。
“知道這是什么嗎?”他揚起了手中的軍號。
楊小山瞅了瞅,回答:“軍號。”
“錯!”隨即他啪的一個立正,將軍號夾在腋下,昂首對楊小山說:“請你記住,在軍隊里,軍號是用來發布命令的,命令是由長官下達的。所以軍號也就等于長官的嘴。而長官的嘴是絕不允許出錯的。為了保證這一點,學習期間請你絕對服從我的命令。”
眼鏡參謀糾正他:“怎么還老是長官長官的,改不過來啦?”
“對,對,應該叫首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這套做派,使楊小山產生了莫大的敬畏感。他也學著腳跟一磕,大聲回答:“是,絕對服從。”
司號班長對楊小山的軍容軍姿,甚至吃飯睡覺,都有一套苛刻的要求。這些楊小山都可以接受,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一條楊小山擔心做不到,就是夜里不許撒尿。這泡尿要憋到早晨四點半,練習完吊號之后才可以撒。據他說,這樣做可以憋足丹田之氣,把號音吊起來。
頭幾天,楊小山雖然每次吊號時被尿憋得齜牙咧嘴,但也還算堅持住了。
大約第六天,半夜里小鬼們幾個人一起出去撒尿,驚醒了楊小山。迷迷糊糊之間,他也跟著出去,把尿撒了。第二天早晨練習吊號時,號音怎么也吊不上去了。司號班長的臉馬上就黑了下來。
“怎么搞的?”
“我睡迷糊了,半夜把尿撒了。”
楊小山一臉羞愧,老老實實地承認。他低著頭,準備接受司號班長最嚴厲的訓斥。
但他沒想到的是,司號班長竟然揚起了手臂,啪地一聲,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個大耳光,然后惡狠狠地說:“給我長點記性,看以后還敢不敢再迷糊了!”
楊小山一下子被打懵了。
自從參軍至今,他還從未受過這樣的欺負。
片刻之間,巨大的委屈變成無聲的哽咽和飛濺的淚水,他把軍號一下子摔到司號班長身上,哭著扭頭跑了。
檢討通不過就開除他軍籍
楊小山一口氣跑回小鬼班,三下五除二把背包打好,臨出門時卻又猶豫起來。
按他氣頭上的想法,立馬跑回特務連算了,反正自己一開始就不想在這里待了。可又一想,自己是個新四軍戰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就這樣連聲都不吱一下跑回連里,算啥?
想到這里,楊小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把帽子抓在手里,使勁揉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忽然門開了。眼鏡參謀探進頭來:“楊小山,政委來看你了。”
團政委顯然剛剛發完火,臉上余怒未消,進門時胸脯仍在起伏著。他一把拉過楊小山,扳過腦袋來仔細查看,嘴里還在問:“還疼嗎?孩子。”又一面讓眼鏡參謀趕緊去弄點涼水,用毛巾敷敷。
看到楊小山臉腮上留著暗紅色的巴掌印,政委又火燒起來。他在屋里大步來回不停地走著,喘著粗氣,解開上衣扣子,嘴里怒斥:“混賬!對這么大點的孩子下手,怎么忍心!簡直是日本鬼子!法西斯!漢奸!惡霸!”
他忽然看見地鋪上已經打好的背包,問:“這是什么意思,想回去?”
“是。”
“那為什么還待在這,還不趕緊走?”
“我害怕……害怕指導員批評我無組織無紀律。”
“呃,不錯,還是蠻有覺悟的嘛。”政委舒了一口氣,對此態度表示贊賞。
接著,政委又說:“小鬼,你是一個兵,一個新四軍的兵。新四軍的兵是什么樣子?那應該一身是膽,鬼神無懼,要敢于斗爭嘛!”
說到這里,政委的聲音充滿感情:“這些年來,日本鬼子圍剿我們,蔣介石也要消滅我們,可是我們卻像那山上燒不盡的野草,春風一吹,又是漫山遍野。為什么?”
政委停頓一下,又說:“那就是因為無論敵人怎樣強大,也無論環境怎樣艱苦,我們新四軍都能咬住牙挺住,堅持理想,哪怕只剩一個人,也要堅持斗爭。”
政委的臉俯向楊小山,目光溫和慈祥,聲音語重心長:“小鬼,你第一次上戰場就敢開槍消滅日本鬼子,為什么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軍閥習氣、惡霸行為要消極逃避呢?挨了打為什么不敢報告?”
楊小山想了想,說:“可是,他是班長。”
政委又火了,“班長算什么!這是共產黨的軍隊,再大的官也要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說罷,拂袖而去。
臨出門時,又甩了一句:“挺起胸膛來,像個兵的樣!”
眼鏡參謀用涼毛巾給楊小山敷臉腮的時候,告訴他,司號班長已被撤職,現關在團部禁閉室。要關三天禁閉。三天之后,他要被送到小鬼班,當面作出深刻檢討。如果檢討通過了,送他到下面連隊當戰士。如果檢討通不過,就開除他新四軍軍籍。
這個消息讓楊小山十分震驚。鼻涕眼淚全都沒有了,嘴巴張大成個O形。
小鬼班的戰友們得知楊小山挨耳光的事之后,個個怒發沖冠。
三天后,司號班長被眼鏡參謀帶到小鬼班。
小鬼們一個個正襟危坐,怒目冷對。
司號班長垂頭喪氣,已沒有了往日里威風凜凜的樣子,但腰桿依然挺得筆直。
開會前,眼鏡參謀說:“開這個會的目的,是要解決思想問題,希望大家都注意態度。”
司號班長首先發言。他說:“打楊小山,錯了。關禁閉這幾天,想通了。”“楊小山是小鬼班的人,小鬼班是團政委的心頭肉,打了楊小山,就等于打了長官的孩子,真是罪該萬死。”
說罷,他站起身來,對著楊小山深深鞠了一躬,說:“今天任打任罵都由你。”
田筐筐搶先舉手發言:“首先,我們不會打你罵你,像你一樣沒覺悟,犯紀律。其次,你說打楊小山不對,是因為團政委對我們小鬼班好。那么請問你,是不是你打了別人就對了?”
其他小鬼也七嘴八舌開了炮。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到底學沒學過?”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當的是共產黨的兵?”
“別把你過去那套軍閥作風都帶到新四軍里來!”
“這樣的檢討我們通不過!”
司號班長苦著臉對小鬼們連連作揖,說:“小老弟們,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我也知道新四軍的紀律,可我來新四軍后的任務就是訓練新兵。我在國軍干了四年,哪一樣軍事技術都是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棍子才學會的。”
“國軍的長官說了,在家里棍子底下出孝子,在軍隊上棍子底下出好兵。咱新四軍打日本是好樣的,不含糊,兄弟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可裝備這樣差,帶兵時又不讓打不讓罵,叫我怎么辦?”
他說的也是實情。
眼鏡參謀說:“楊小山,也該你說說了。”
楊小山縮了縮鼻子,說:“讓我先說件事吧。我當兵后的第一個班長,叫王金龍,是個老紅軍。當兵第一天他就命令我,每次行軍后睡覺前,必須洗腳。他說,這是部隊對每個戰士的基本要求,都要遵守。頭幾天我還能堅持,后來一天,行軍跑了100多里地,到駐地后我倒頭就睡著了,連綁腿都沒解開。等我醒來發現,綁腿被解開,腳也被人洗得舒舒服服的。班里同志告訴我,是我睡著時班長給我洗的。”
說到這里,楊小山的眼圈又紅了。
停了一下,繼續說:“我知道自己不對,找班長認錯。班長卻哈哈笑了,說給新兵洗腳,是咱們連紅軍時代就留下來的傳統。別說你,連長當新兵那會兒,都讓我給洗過。雖然他這樣說,我卻再也不敢偷懶了。以后不管行軍多苦多累,我都要自己洗腳,一次都沒落。”
楊小山的敘述樸實無華,大家都被感動了。
司號班長也呆了。
半晌才問:“當班長的給士兵洗腳,這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