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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需要傳承,我們來了……——浙江新四軍后代尋訪父輩昔日戰場
作者:張紅鳴 責任編輯:李贊庭 來源:《鐵軍》2012年第2期 日期:2013-10-11 瀏覽次數:7838
1945年,新四軍北撤后,為了粉碎國民黨挑起內戰圍剿解放區殲滅我軍的陰謀,在山東這塊土地上進行了數場艱苦卓絕的戰爭,最終我軍以少勝多以弱勝強。2011年11月9日至11月18日,42名浙江新四軍后代沿著父母昔日戰場,感受那一代人的艱辛與激蕩、奉獻和犧牲……
“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走在孟良崮的山上,我們耳邊似乎子彈呼嘯,眼前刀光劍影,每一步攀登的腳步都有當年戰士沖鋒的身影。
1947年5月13日至16日發生在孟良崮的這場敵我力量相差極為懸殊的戰斗,經過整整三天三夜的激戰,殲滅國民黨軍王牌七十四師。小米加步槍,華東野戰軍(新四軍整編后稱號)打敗了人數幾乎多我軍一倍的且全套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隊,可稱軍事史上的壯舉和奇跡。
當時我父親張子敬所在的華野一縱,擔當了主力穿插的任務,在革命歷史紀念館里,我看到當時的軍事圖標:華野一縱直插界牌,西側是國民黨二十五師,東側為張靈甫的王牌七十四師。時任團政治處副主任的父親生前曾經講起,為了打穿插,夜晚急行軍,隊伍居然還和國民黨部隊于山間相向而過,我一縱戰士悄無聲息,國民黨部隊還以為是他們的兄弟部隊在運動調防,各走各的路,相安無事。可以想象,如果當時有一點閃失,那孟良崮戰役戰局乃至整個結局就會完全變樣。
孟良崮戰役,開創了在敵重兵密集并進的態勢下,從敵陣線中央割殲其進攻主力的范例,是打破國民黨軍對山東解放區重點進攻和轉變華東戰局的關鍵一戰,父親在他的軍中日記的顯著位置,用粗體字寫下了“1947年,勝利的一年”,邊上還畫上了手持長槍的戰士在沖鋒的剪影,可以想象那時他的欣喜。
勝利的后面,是巨大的智慧、謀略、勇氣、堅韌和犧牲。官方數字我軍傷亡為一萬余人,據當地版介紹,我軍將士孟良崮戰役以身殉職達五六萬人之多。記得爸爸講過,他們九團犧牲達四五百人。聽媽媽講,一位戰士肚子被子彈打中,他把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迅速用衣服捆扎,又沖上前去。我們走入孟良崮戰役紀念館,迎面兩面血色大墻內嵌滿了密密麻麻的子彈,創意者以此來形象地表現這場戰役的慘烈程度。對此,時任華野司令員的陳毅戰后感嘆“仗不是人打的”!時任孟良崮前線指揮的華野副司令員粟裕生前曾留言死后要陪伴烈士。后來粟裕的骨灰分葬八處,在孟良崮就有長眠的粟裕陪伴著犧牲的戰士。
松柏林里安睡著犧牲的烈士,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向他們獻花。黃明明(新四軍中大文人黃源的兒子)一句“我們來看你們了”,便哽咽了;帶隊領導何大姐(浙東縱隊司令員何克希的女兒)激動地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大家淚眼朦朧。是啊,歲月可以流逝,哪怕我們的父母不在了,但是我們來了!在泰山在濟南在萊蕪在孟良崮,我們一路祭掃,一路流淚,為你們的英勇和犧牲,為了這不能忘卻的紀念。
令我們震撼難以釋懷的是整片的無名烈士墓,小小的墓碑上都有一個共同的名稱——紅五星。想起我們一路走來,在泰山、濟南、萊蕪的烈士陵園中,都安葬著眾多的無名烈士,其數量遠超過有名的烈士。
戰爭,沒有事先的條件,犧牲,也不講回報。當年這些戰士,只是奔著解放事業,把一腔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而年輕的他們,生前大多還未及娶妻生子,死后他們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們魂歸何處!什么都沒有的他們,英魂卻長存天地之間!我們新四軍后代為他們默哀,高歌,希望他們能聽到。
“沂蒙山,我的娘親親”
蒼山,是當年新四軍進入山東的第一站。著名的魯南戰役,1947年1月2日首先在蒼山打響,國民黨軍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在這里被殲滅。
到蒼山,我們感受到濃濃的熱情,縣政府領導握著我們的手,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黨史辦穆主任在我們大巴車上講起新四軍的戰斗和活動,可以指點到具體的地方,就像是發生在他眼前。
晚上,我們受邀觀看柳琴戲《沂蒙情》,看前被告知,要帶足面巾紙,因為“要流很多眼淚”。劇情取材于一個真人真事,一位美麗的新嫁娘,結婚那天丈夫卻隨部隊出發了,她和一只大公雞拜堂成親。在以后的歲月里,她積極參加支前工作,日夜思念沒見面的丈夫,揣摩他的模樣,等待他的回來。數年后,部隊打了勝仗新郎要回來了,她欣喜地穿上新娘衣,羞澀地等她的新郎為她揭開紅蓋頭,但是卻等來了噩耗。就在這場戰斗中,新郎犧牲了,只有一套軍裝送到了她的面前。
我們邊上坐著的壯實的縣文化局長哭聲唏噓,我們也是淚眼婆娑。整個劇場座無虛席,雖然年輕人居多,但情感高度共鳴。
這就是沂蒙老區的人民!他們是這樣過來的,這就是他們情感的淵源。
展覽館里,掛著一幅長長的畫,記載了30多位沂蒙姐妹架人橋幫助戰士過河的動人事跡:部隊行軍被河阻擋,婦救會長李桂芳率30多名婦女,毅然拆下自家門板,跳進河中,扛起門板,架起了一座人橋。當1000多人全部通過時,她們倒在了水中。北方的三月,河水刺骨,她們之中,有的為此終生不育……
沂蒙母親王換于,犧牲了自己四個孩子,卻保護和救助了幾十個烈士子女。她說:“不能讓烈士斷了根呀!”
17歲的梁懷玉,為了動員更多的人參軍,說:“誰第一個報名參軍,我就嫁給誰!”結果一個叫劉玉明的小伙率先報名,帶動了1400多名小伙子報名參軍。梁懷玉也兌現了她的承諾。
部隊的戰馬沒有糧草了,老鄉毫不猶豫地揭下剛蓋好的麥秸屋頂,切碎了喂馬。當時老百姓是“一口糧做軍糧,一尺布做軍裝,最后一個兒子,送戰場”。
那時的山東,幾乎家家戶戶支前擁軍,當時420萬沂蒙人中,有120萬人擁軍支前,20萬人參軍,10萬沂蒙兒女獻出了生命。
這一件件一樁樁,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我們的心靈。陳毅曾經說過:“我就是到了棺材里,也不會忘記沂蒙人民,他們用小米供養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
在沂蒙山道,在沂水岸邊,我們的目光總在尋尋覓覓,尋找同樣是戰斗英雄的他們——那些普通的山東老鄉,對一些擦肩而過的長者,會投去深情的關注,他們是我們父輩曾經生死與共的兄弟姐妹。那是一縷情愫,我們的父輩許多已經不在了,他們,還見證著那段歷史,他們是有功之臣。
沂蒙山道上,一位大娘背著一捆柴禾走來,淳樸和風霜寫在她的臉上。她知道我們是新四軍后代時,告訴我們她去世的男人也是陳毅部隊的,在孟良崮戰役中還負了傷。我們也像碰到親人般的感動,何大姐和大立姐趕緊掏出錢來,塞到她手里。剎那間,她的眼淚流了下來,百般推脫。我們返身走出山路上車,大娘哭出了聲,要我們“過年再來”。誰知走在后面的導游帶上一袋地瓜,是大娘一定要她帶給我們的。我們明白,這是她的一份情誼,這份沂蒙人與新四軍之間的情感在60多年后還源源不斷,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傳承,銘心刻骨。
我們的命運與革命與戰爭維系一起
42名同行者中,有5位當年出生在山東,我們都親切地稱呼他們“山東寶寶”。
說他們是共和國最小的南下戰士,不僅因為他們當時享受一個戰士的供給制待遇,也不僅是他們曾納入部隊編制的名冊,更主要的是他們經歷了炮火的生死考驗。
哥哥魯蒙就是父母北撤到山東后生在沂蒙山區的。媽媽沒有奶水,部隊一停下來,媽媽得馬上去找地方燒米糊給哥哥吃。有時還沒燒好,部隊就要開拔了,只好聽著魯蒙饑餓的哭聲,母親很自責。有時燒好了,魯蒙卻睡著了,內心同樣自責。一次為了追趕部隊,媽媽把鞋子跑丟了也顧不上,赤腳在冰碴子地上走了一夜,第二天歇腳時才找了雙草鞋穿上,腳底已經是道道血口子。那時只有20多歲的年輕的媽媽,又要行軍又要照顧孩子是多么的不易啊!
浙江新四軍后代在孟良崮戰役紀念館前合影 張魯建攝影
明明出生在萊蕪戰役的第二天,可以說是萊蕪戰役的炮聲把他震出來的。他那位軍中大文人的爸爸,給孩子起的這個名字表達了對未來的信心和憧憬。
小峰出生在萊蕪戰役勝利后,他的名字源自于那時毛澤東的一句話,意思是萊蕪戰役的勝利只是翻過了一個小山頭,前面的路還很長,提醒同志們戒驕戒躁。于是,這個剛出生的小孩就叫了小峰。當年小小的他隨軍轉戰,常常也是頭上敵機轟炸,后面敵兵追趕,三次死里逃生。
沒有在山東出生的新四軍后代,也多有離難之苦。我姐姐出生在四明山,部隊北撤,媽媽就把她扔給了當地老百姓,一直到解放后才回到媽媽身邊;同行的大立姐,出生后也被送給了老百姓家10年,期間還經歷討飯的苦難生涯……
這就是新四軍的后代,他們的命運與革命與戰爭緊緊維系在一起。
讓歷史告訴未來
父母健在時,我們忙于自己的工作無暇顧及。父母離開了,我們踏著紅色的足跡尋尋覓覓,雖感遺憾,但我們只要有心,還是能在歷史的回廊上聽到他們轟然的腳步聲。
火紅的激情曾經屬于他們,為了一個屈辱中國的站立新生,為了勞苦大眾尊嚴的生活,他們以天下為己任,冒風險,舍家庭,傾其所有,畢生投身于紅色的事業;巨大的悲憫之情令他們奮起,濟貧扶窮,激濁揚清,匹夫有責。正義的呼聲,曾經在他們年輕的胸腔內激蕩。
他們也曾年輕過,那是血與火燃燒的一代。
作為兒女,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們永遠是那么平凡樸實,和藹慈祥,可敬可親。我們成長的點點滴滴,一路走來所見所聞,都感受和見證了他們人格魅力的閃光。
在歷史的回響中,我們品味父母一輩的艱辛和激蕩,感受他們的柔情和博大。
父母遠去了,他們的記錄還在;歲月流逝了,蒙山聳立沂水仍長流。
塵封多年的日記中,有彈火硝煙,有熱血和呼喊,有蒙山嶙峋的巖石,還有路邊盛開如血的野菊……黃源伯伯,當時主動跑到魯南戰役前線指揮部記錄下了那場戰役的全過程,60多年后,由他的兒子明明在那個戰地當眾朗讀,令我們時空交錯;時任華野一縱三師政委的楊思一伯伯,他每天的日記被浙江新四軍研究會整理成冊,做成了電子版,這次由他的兩個兒子把這些記錄送到黨史辦,送到紀念館,送回了這塊他曾經奮斗的熱土……
歷史一頁一頁場景在紙上還活著,正是這一個個具體的人一本本實地的記錄,呈現了我們黨那段崢嶸的歲月。
追尋紅色的足跡,傾聽歷史的回響,不僅是親情的召喚,是情感的催促,更是責無旁貸。不忘歷史,讓歷史告訴未來,社會需要傳承,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