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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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親人
作者:盧福祥 責任編輯:竇娟 來源:《鐵軍》2012年第3期 日期:2013-10-17 瀏覽次數:7831
炮聲轟轟地響著,槍聲像炒豆似地響成一片,大火把半邊天都燒紅了。我前面,又一個兄弟倒下了,我跑上去,想搖醒他,但沒有用,我的耳朵似乎什么也聽不到了,腦袋嗡嗡作響。“狗日的,我……”,我正想再次沖刺,突然頭被猛擊一下,天旋地轉,我倒了下去。
這是1947年2月16日,堅持在蘇中敵后的我軍三十一旅向占據角斜場的國民黨軍發動進攻,以支援與南京、上海一江之隔的南通、揚州地區軍民反清剿斗爭。那年我18歲,是九十二團九連副排長,那天奉命率領全排首先破冰泅過20多米寬的河,偷襲殲滅了在范公堤上擔任警戒的一個排敵人,搶占了有利地勢,為主力部隊發動攻勢創造條件。
江北的二月,滴水成冰,凜冽的北風仿佛要把干枯的蘆葦叢折斷,發出刷拉拉的響聲。我渾身濕漉漉地伏在海堤上,真冷啊,像無數的刀片在身上刮……終于熬到第二天早上,在和主力部隊匯合作戰的時候,我身上的衣服全都結成了冰。拿起槍,沖啊!戰場上,炸藥、槍炮、子彈、廝殺,我的大腦里只有兩個字——殺敵。
“媽,他醒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不是在戰場沖鋒嗎?這是什么地方?朦朧中,有人撬開我的嘴,一股甜甜的液體流進我的嘴里,頓時,喉嚨感到舒服了許多……
幾天后,我終于清醒了。醒來時,看到床沿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正在縫我的灰色棉軍服。看我醒了,她連忙起來把我身上的棉被掖好,輕聲問:“餓了吧?”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容貌,讓我永生不忘。她身材略高,笑容和善,額上已有幾條皺紋,腦后垂著發髻,40多歲的樣子,上身藏青棉襖,下身藍色棉褲,整潔端莊。
“嗯。”饑腸轆轆的我點點頭,已經顧不得其他。
“喜子家!”她回頭喊道。
不一會,一個年輕的女人進門,把碗遞給我:“小兄弟,趁熱喝,小妹正在打蛋,一會再喝蛋湯。”
我端起碗,顧不上問是什么,一口氣喝光了,唇齒間留下香甜的奶香味。她笑盈盈地看著我:“你安心養傷,別著急。”
這時,外面一個小姑娘喊:“媽,村長出門了,好幾天才回呢。”
“噢,來,把蛋湯端給小哥哥喝。”
“好嘞。”
小姑娘十三四歲,端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進來。中年女人笑盈盈地向我介紹道:“這是我媳婦,王秀英,這是我女兒,馮小妹,我呢,大家都叫我馮嫂。”
我點頭,迫不及待地問:“我是不是中彈了,是你們救了我?”
馮嫂笑了笑說:“你呀,差點被活埋了,來,先坐起來,趁熱把蛋湯喝了。”秀英趕忙過來,把我托起,騰出一只手,把枕頭揉松,放在床架上,讓我靠著,動作麻利柔和。我聞到她身上一股奶香,熟悉的味道,就在剛才,難道我喝的是……我的臉一下子燥熱起來,燒到了耳根。
東頭房間傳來孩子的哭聲,秀英急忙跑過去。“喜子家,鍋里溫著面糊,喂飽了,就不哭了。”馮嫂說。
聽見這話,我羞愧難當:“真對不住,讓孩子吃面糊,我剛才不知道,我真不該……”
馮嫂看出我的心思,趕忙說:“小孩子吃幾頓面糊糊怕啥啊,你別亂想了,好好養身子,好早日歸隊殺敵。”
秀英聽到我們的對話,打趣說:“小兄弟,要說身體啊,俺家小英子可比你棒!”一句話,大家都笑起來。
接下來兩天,從馮嫂她們的講述中,我知道了我受傷之后的經歷。
小妹說:“那天媽把你背回家時,你哼都沒哼一聲。”
哄孩子睡覺的馮嫂接過話:“傻丫頭,人都快斷氣了,還能哼?”
我驚愕:“快斷氣了?”
正在納鞋底的秀英說:“同志們都以為你‘光榮’了,要我們把你抬去埋掉呢!”
馮嫂給我回憶了當時的情景:部隊打角斜場的時候,我們村的婦女都參加了前線急救站,仗開始打得很兇,不久,看到一批批拱著手、縮著腦袋的俘虜兵被被押下來,我們高興壞了,一會傷員也陸陸續續地抬下來,我們趕忙給他們搶救、包扎。槍炮聲還在不遠處響著,敵人的增援部隊來了,能走的傷員都自己走,不能走的由戰士們抬的抬、背的背,運走了。剩下40多名來不及運走的烈士遺體,部隊領導囑咐我們鄉、村干部要迅速組織分散掩埋。當時,太陽快要落山,北風刺骨地冷,村長吆喝著,讓我們兩人包一個,趕緊把烈士遺體埋掉,你就分給了我。你直挺挺地躺著,滿頭滿臉都是血,不知道你傷在哪里,看你樣子像是從河里撈出來的。我揉揉你,你身體僵硬,沒有半點反應。我們都覺得你是真的死了,就把你抬起來準備埋掉,可發現你的脖子還能轉,臉垂下,是軟的,我趕忙把臉湊上去,聞到鼻孔還有氣息,“哎呀,沒死!”我喊著,背起你就往家跑,弄得鄉親們莫名其妙,不知道咋回事。
“娘把你背回家,看到你滿是血的腦袋耷拉在她肩膀上,我和小妹都嚇愣了,心想,娘怎么背個死人回家了?”秀英插話道。
“娘一進門就喊:‘快,快把他身上的軍裝扒下來!’我還以為我娘被打仗嚇糊涂了呢!”小妹咯咯地笑著說。
馮嫂繼續說著:“一身冰塊,好人也給凍死了,加上你頭上還有重傷。衣服結成了一整塊冰,扒不下,剪不斷。我一著急,就把你放在火上烤,才慢慢脫下來。后來挨村長批評,說凍著的人用火烤,會殘廢的。現在看來,真是老天保佑呦!把軍裝脫下后,就把你用床單包起來,用厚實的棉被嚴嚴實實地裹好。要想清洗傷口,上藥,就得拿下你頭上裹的那條急救帶,它和你的頭發凍在一起,根本動不了。最后只能用熱毛巾一把一把地捂,把冰一點點化開,直到看到你頭右邊有一條食指長的大口子,孩子,是子彈打的吧?”
我摸著自己的頭:“可能吧。”
“應該是,只有子彈傷是那個樣子。我把剪刀燒了燒,半天才把你的頭發剪光洗干凈。孩子,不是馮嫂說話不吉利,以后上陣前一定要剃個和尚頭,免得傷了頭更遭罪。”
我摸著自己光光的腦袋,使勁點點頭。看到我的樣子,母女三人都笑起來。看到我一天天康復,她們由衷地開心。
這夜,我睡不著,北風呼嘯,好像要把幾間草屋吹進海里。望著睡在對面的馮嫂和小妹,我心緒激蕩,馮嫂講的那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腦子里回放。那些都是我的經歷嗎?我差點被打死,又差點被埋掉,多虧了馮嫂一家,她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她們用自己并不強大的臂膀保護我、照顧我,比親人還親。想到這里,我淚如泉涌。而我,拿什么回報她們呢?對,我要快快康復,為她們能過上好日子去戰斗。
從醒來的第二天起,我堅定地拒絕喝秀英的乳汁。馮嫂背著我拌入了甜面糊又端回來。在答應這是最后一次之后,我才噙著眼淚把這頓早飯吃下。
短短幾天,我的傷勢好多了,家里雖然貧寒,馮嫂卻整天變著花樣給我弄吃的。小妹扶著我走到窗前,這是建在海邊的三間茅草房,大風停了,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海灘和零星的幾個鹽灶,洼地里,結著厚厚的冰,西南有個村子,小妹說,那就是馮嫂背我回來的十分頭村。
“你爹是做什么的?”我看到屋檐下有船舵什么的。
“他是船老大,死了有三個年頭了。”小妹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得病走的?”
“不是,是替咱們部隊從上海運東西回來,遇到了日本鬼子的炮艇,被打死了。”
“哦”。我對這個烈屬家庭肅然起敬。“那喜子哥呢?”
“爹死后,他就上了船。他說春節期間上海的東西容易弄到手,也好運出來,連年都沒在家過,嫂子哭了好幾次了。”
“喜子哥多大了?”
“比嫂子大三歲,過年二十四了。”
看來這也是個經歷種種痛苦,但仍然在為革命不懈斗爭的家庭,為了她們能過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我戰死沙場也值得。想到這里,我體內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
這時,一只灰喜鵲落在門口的皂角樹上,“喳喳”叫了幾聲,就撲棱棱飛走了,大概是去找同伴了。對,我已經能走路了,“我要去找部隊!”我激動地大聲喊出來。
馮嫂看到過很多掉隊的戰士,一旦身體稍好,就毅然決然地去找部隊,所以她沒有太多挽留,只是默默地為我籌備著路上用的東西。
我握住馮嫂的手,堅定地說:“等革命成功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馮嫂和秀英眼里都含著淚水,馮嫂用力點點頭說:“孩子,馮嫂等著你,革命一定會成功,你也一定要保重!”
小妹在一旁抹著眼淚說:“小哥哥,可是你的傷還沒好呢!”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放心吧,哥哥是鐵打的,很快就會完全好的。”
村長來到馮嫂家,背起馮嫂為我準備的干糧,給我帶路。我穿起秀英為我洗好的棉軍裝和她親手做的布鞋,接過小妹用木棍削成的手杖,馮嫂為我戴上她做的黑絨帽問:“還疼嗎?”
我的心被她的聲音揪了一把,一時,再也忍不住眼淚,抱住馮嫂說:“你們一定要保重!”
馮嫂為我擦干眼淚,哽咽著說:“走吧,孩子,全國解放了,一定要來看我們!”
“嗯。”我擦干眼淚,向這三個不知何時能再見的親人敬禮。
寒星閃爍,海風習習,我和村長走在曠野小路上。回頭,我還能看到遠處那孤零零的茅草房里的光,那是馮嫂牽掛的眼神,是親人愛的目光,它們照亮我腳下的路,指引我勇敢前行……
后記:
二十世紀50年代,我多次到故地尋找馮嫂一家,但連那幾間茅草屋都沒有了,這讓我終生遺憾。真如我三十一旅曾被重兵包圍在如東縣海灘,危難之際,一位老漁民連夜帶我旅爬過海灘,溜過大海汊,最終脫險。全國解放后,軍、師領導通過軍隊、地方政府,采取各種手段找這位老漁民,終未找到,只在東海之濱流傳著“仙人引路,我軍脫險”的動人故事。此事詳見第二十九軍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