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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戰爭中的張恨水
作者:陳虹 責任編輯:魏冉 來源:《鐵軍·紀實》2013年第6期 日期:2013-11-04 瀏覽次數:7841
張恨水
在中國,對于上了點年紀的人來說,張恨水這個名字幾乎是無人不知,《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作品也幾乎是無人不曉。據說出現在上個世紀20年代的那批“張恨水迷”們一點也不亞于當今的“粉絲”,就連堂堂的“少帥”張學良,也為了一睹大師的風采,親自摸到了張恨水的寓所,做了一名“不速之客”。
張恨水除了著作等身之外,還有“三絕”,著實叫人不可等閑視之。——其一,能夠同時撰寫多部小說,最高紀錄是七部長篇同時著筆;其二,從來不打草稿,每每是一揮而就,倚馬可待,甚至沒有什么涂改;其三,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穿插于小說之中,可謂是手到擒來、游刃自如。
后來,臺灣的一位學者甚至還為張恨水總結出了七個“第一”——而且是至今無人能夠企及的“第一”:一為作品的數量最多,這是與他同時代的乃至上一代的作家中絕無僅有的;二為所采用的文學形式最多,小說、散文、隨筆、雜文、詩(七律、七絕、五律、五絕、古風、歌行、新詩)、詞、曲、賦、駢體、游記、通訊、政論、考證、尺牘、戲評、影評、畫評……無不涉獵;三為發表過的文字最多,高達三千多萬字,還不包括那些沒有正式刊載過的習作、日記、文件、畫稿等等;四為讀者最多,從粗通文墨的家庭婦女到大中學校的學生,甚至還包括學者(如陳寅恪、夏濟南)和政治家(如毛澤東、周恩來);五為被改編成其他文學形式的作品也最多,例如電影、話劇、戲曲等等;第六,因此被人冒名偽作的“贗品”也最多,據說當年在東北就有一家“張恨水書店”,專門出售這一類的偽作;第七,從創作的題材而言也屬最多,僅以小說為例,即有言情、社會、諷刺、武俠、戰爭、旅行、官場、梨園、校園、市井等等,幾乎是無所不包。
面對非議,張恨水說:“吾固以小說為業,略進一點鼓勵民氣之意,則可稍稍自慰矣。”
然而,當年在新文學運動的圈子里,尤其是左翼文學陣營形成以后,張恨水便很難再有往日的風光了。他所采用的那種章回體的舊形式,他所持有的那種缺乏“階級意識”的立場,還有他所一貫表現的那種“風花雪月”的內容和情調,全都成為了批判的對象。這是一篇由太陽社作家錢杏邨(阿英)執筆的發表于1933年的文章——《上海事變與“鴛鴦蝴蝶派”文藝》,字里行間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在上海事變期間,封建余孽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在詩歌方面,固然呈現著強度的活躍,在小說的寫作方面,也是非常的努力。一般為封建余孽以及部分的小市民層所歡迎的作家,從成為了他們的驕子的《啼笑因緣》的作者張恨水起,一直到他的老大家程瞻廬以至徐卓呆止,差不多全部動員的在各大小報紙上大做其“國難小說”。
……雖然當勞苦的工農士兵勇猛的起來反抗,他們也歡欣無間的為他們作了《健兒詞》,高呼著:“背上刀鋒有血痕,更未裹劍出營門。書生頓首高聲喚,此是中華大國魂。”但他們,封建余孽本身,是只有“大聲喚”的、沒落的封建階級,他們是沒有“出路”的。
……張恨水的這幾篇小說,如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胡話”,這“胡話”正表示了封建余孽以及一部分小市民層的“自我陶醉”的本色……一般的說來,反映在張恨水作品里的階級意識,是封建余孽的意識。然而,是不純粹的,在他的意識里,同樣的也具有相當的資產階級的要素的部分。
可以這樣說,左翼文壇的這種觀點一直影響到了上個世紀末。《張恨水傳》的作者石楠曾經回憶起這樣一件事情:那是在一次旅途當中,他與同船的幾位乘客無意間聊起了張恨水,哪知眾人異口同聲地斥責他為“鴛鴦蝴蝶派作家”,甚至是“黃色作家”。石楠說,當時的他真像是挨了一刀:“這是誣蔑!張恨水先生從未寫過誨淫誨盜的黃色小說,怎么能說他是黃色作家呢!說他是鴛鴦蝴蝶派作家也不公正,他是人民大眾真正喜愛的作家!”他氣憤地為之辯護說:“以前的定論,全都屬于極左文藝思潮的流毒!”
不可否認,當年的張恨水確實是以大量的通俗小說而登上文壇的。他不同于郁達夫、徐志摩等人,從未喝過洋墨水;也不同于葉圣陶、朱自清等人,不曾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然而僅憑這一點就能斷定他是個“封建余孽”嗎?是個“黃色作家”嗎?至于他的作品是否受到過“鴛鴦蝴蝶派”的影響,暫且不論,僅從他面對帝國主義的侵略而表現出的態度上,就足以證明他是一位響當當的愛國主義作家!
——那是1928年,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的領土上發動了慘絕人寰的“濟南慘案”。張恨水怒火中燒,他提筆寫下了《恥與日人共事》《亡國的經驗》《學越王呢?學大王呢?》和《中國決不會亡》等一系列的雜文,憤怒聲討侵略者的殘酷罪行。他在文章中寫道:“世界上的強國無論是誰,他都不能并吞中國。中國決不會亡!”
——那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張恨水再次拍案而起,他不僅將正在《新聞報》上連載的長篇小說《太平花》中加進了抗日的內容,而且還創作出了一系列的抗戰小說——《九月十八日》《一月二十八日》《仇敵夫妻》《風檐爆竹》《以一當百》《最后的敬禮》《無名英雄傳》,以及紀實文學——《江灣送粥老嫗》《汽車夫胡阿毛》《不歇勁》《神槍手》《盤腸勇將》《兩兵士》《大刀隊七百名》《卻里張》《馮木匠》,還有電影劇本——《熱血之花》……后來,他將這些作品輯成一集,取“彎弓射日”之意而名之為《彎弓集》,并自費出版之:
今國難臨頭,必興語言,喚醒國人,必求其無空不入;更有何待引申?然則以小說之文,寫國難時之事物,而貢獻于社會,則雖風煙滿目,山河破碎,固不嫌其為之者矣……吾不文,然吾固以小說為業,深知小說之不以國難而停,更于其間,略進吾一點鼓勵民氣之意,則亦可稍稍自慰矣。
今國難小說,尚未多見,以不才之為其先驅,則拋磚引玉,將來有足為民族爭光之小說也出,正未可料,則此鵝毛與爪子,殊亦有可念者矣。
此后,張恨水還創作了長篇小說《東北四連長》,反映在白山黑水之間英勇抗日的民族英雄們。為了能夠獲得感性的認識,他親自采訪了從戰場上歸來的軍人,向他們詳細了解軍事常識以及士兵的心理。小說在《申報》的副刊《春秋》上連載之后影響頗大,就連著名的硬派電影導演王次龍也愛不釋手,并準備將其改編為電影,遺憾的是時局漸緊,最終未能如愿。
在此期間,張恨水還積極參加了北平民眾的抗日集會,竟至被反動軍警抓上了囚車。后來多虧一位同鄉搭救,但他的名字卻從此上了被通緝的名單。
據張恨水的兒子張伍回憶,面對國家的興亡與民族的前途,張恨水不止一次地大聲疾呼:“國如用我何妨死?”但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為此,他竟為這個誕生于炮火之中的兒子起名為“伍”。——“我幼年時曾問父親:‘我又不行五,為什么叫張伍?’父親告訴我:‘我們老家是安徽人,被日本人占了;你母親的家是北平,也被日本人占了。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夠入伍拿槍,打敗日本,收復我們的國土!所以給你起名叫張伍。’”
張恨水在伏案寫作
面對國難,張恨水說:“抗戰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國亡不保,何以家為?”
侵略者的炮火終于落到了張恨水的頭上。
這天是1937年的8月15日,南京城內突然警報大作,正在家中休息的張恨水一躍而起,慌忙帶領全家老小——上有纏著小腳的母親,下有嗷嗷待哺的嬰兒,拼命地向遠處的防空洞奔去。不料洞里早已擠滿了人,情急之下他只得招呼家人就地臥倒,有的趴在了墻根之側,有的鉆進了蓬草之中……這一次的轟炸對于張恨水來說,可謂是平生第一遭,委實受驚不小。
但是再往后,空襲就成為家常便飯了——他逃到蕪湖,日軍的飛機轟炸到蕪湖;他逃到武漢,敵人的飛機轟炸到武漢;他逃到重慶,強盜的飛機同樣是跟蹤著眾多的難民一路掃射而來……為了躲避炸彈,兒子的額頭被堅硬的巖石劃破,血流如注;妻子的背部被慌亂的人群踩傷,留下片片紫烏。
作為“陪都”的重慶,成為了日軍轟炸的主要目標,張恨水親眼看見它是如何于剎那之間變成人間地獄的——
走近了兩路口看時,那冒白煙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條馬路,兩旁的房屋全已倒塌。這帶地點,十之八九是川東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磚墻。屋子倒下來,屋瓦和屋架子堆疊著壓在地面,像是穢土堆。兩路口的地勢,正好是一道山梁,馬路是山梁脊背。兩旁的店房,前臨馬路,后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著的吊樓。現在兩旁的房屋被轟炸平了,山梁兩邊全是傾斜的穢土堆,又像是炮火轟擊過的戰場。電線柱子炸斷了,還挨著地牽扯了電線,正像是戰地上布著電網。尤其是遍地在磚瓦木料堆里冒著的白煙,在空氣里散布著硫磺火藥味,絕對是個戰場光景……磚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著,有衣被散亂著,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電線上掛了幾串紫色的人腸子,磚堆里露出半截人,只有兩條腿在外。
……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個市民和防護團丁,帶了鐵鋤鐵鏟,在挖掘半懸崖上一個防空洞門。同時有人彎腰由洞里拖著死人的兩條腿,就向洞口磚瓦堆上放……沙丁魚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離尸首不遠,還有那黃木薄板子釘的小棺材,像大抽屜似的,橫七豎八放了好幾具。
張恨水是小說家,他將侵略者的這一血腥暴行,以紀實的手法直接地記載在了自己的小說——《巴山夜雨》當中。
重慶的生活又是什么樣子的呢?戰爭帶來的是經濟危機,經濟危機帶來的是生活貧困,生活貧困帶來的則是健康上的損傷。經歷過這場生死浩劫的學者賈植芳曾這樣描述該時文人們的命運:“……自1937年抗戰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再也沒有窗明幾凈的書齋,再也不能從容縝密的研究,甚至失去了萬人崇拜的風光。‘五四’時期知識分子以文化革命改造世界的豪氣與理想早已夢碎,哪怕是只留下一絲游魂,也如同不祥之物,伴隨的總是擺脫不盡的災難和恐怖……”
張恨水的現狀同樣如此,他寫過一首《浣溪沙》,聲淚俱下地道出了自己的困境——戰前的他僅憑自己一個人的稿費就足以養活幾十口人的一個大家庭,可現如今呢:
入蜀三年未作衣,近來天暖也愁眉,破衫已不像東西。襪子跟通嘲鴨蛋,布鞋幫斷像雞皮,派成名士我何疑?
一兩鮮鱗一兩珠,瓦盤久唱食無魚,近還牛肉不登廚。今日怕談三件事,當年空讀五年書,歸期依舊問何如?
借物而今到火柴,兩毛一盒費安排,鄰家乞火點燈來。偏是殘燭遭鼠咬,相期月上把窗開,非關風雅是寒齋。
把筆還須刺激嗎?香煙戒后少抓持,盧同早已吃沱茶。尚有破書借友看,卻無美酒向人賒,興來愛唱淚如麻。
這場戰爭對于張恨水來說,無疑是其生活中的一道分水嶺、一條分界線。在此之前,他的思想當中雖說已經具有了一定的愛國主義因素,但最終還是1937年的這場炮火,讓他真正地嘗受到了亡國之恥與切膚之痛。他的老家安徽潛山淪陷了,他住了十余個年頭的北平也落入了敵手;他的全部書稿化作了灰燼,他辛辛苦苦創辦的《南京人報》也在敵人的狂轟濫炸之下停止了出版……
如果說,在此之前他的作品于思想的深度上——比如說對于現實的揭露、對于前途的展示,還存在著一定的不足的話,那么自從這場戰爭爆發后,他則將自己的生命完全地融入了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之中了,并且于創作上也徹底擺脫了以往的那些情感題材與固定模式,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國難小說”作家。
——這是他在淪陷之前的家鄉所作的演講:“昨天,日本鬼子占領了我們的首都南京,南京人民正在遭受敵人的屠殺和蹂躪,這是每一個中國人的恥辱!要洗刷我們的恥辱,我們就得投身到抗擊日本鬼子的行列中去,團結一心,盡財盡力,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這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神圣義務和應盡之責!我們潛山人民,有著光榮的愛國傳統,不愿受奴役,可也有個別人墮落成了漢奸,我決不輕饒他,一定要親手剖開他的胸膛,請故鄉父老看看他長的是什么樣的心肝!……抗戰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國亡不保,何以家為?要保家,就先得衛國!只要我們同仇敵愾,就一定能夠取得抗戰的最后勝利!”——儼然一副舍生取義的姿態。
——這是他為自己主編的《新民報》副刊《最后關頭》寫下的發刊詞:“‘關’這個字,在中國文字里,已夠嚴重。‘關’上再加‘最后’兩字,這嚴重性是無待詞費了。最后一語,最后一步,最后一舉……這一些最后,表示著人生就是這一下子。成功,自然從這里前進;不成功,也決不再有一下……這吶喊聲里,意味著絕對是熱烈的、雄壯的、憤恨的,決不許有一些消極意味。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依然喊到南京新街口去,因為那里,是我們的《南京人報》!”對于來稿的內容,他更是嚴格地規定下五條要求:一,抗戰故事(包括長篇小說);二,游擊區情況一斑;三,勞苦民眾的生活素描;四,不肯空談的人事批評;五,抗戰韻文。他生怕投稿者仍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再次補充道:“本欄名為《最后關頭》,一切詩詞小品,必須與抗戰及喚起民眾有關。此外,雖有杰作,礙于體格只得割愛,均乞原諒。”——儼然一副抗戰作家的姿態。
這不能不令人想起梁實秋在為《中央日報》編輯副刊《平明》時所寫的那封約稿信——“現在抗戰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筆就忘不了抗戰。我的意見稍微不同,于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截搭上去。”——真可謂有著天壤之別啊!
張恨水的可愛,還不僅僅在這里。那是他的家鄉剛剛淪陷不久,其弟張牧野不愿再逃亡了,他趕到武漢,動員張恨水投筆從戎——與自己一同打回老家去,組織一支抗日的游擊隊伍。張恨水聽罷后欣然同意:“國如用我何妨死?”但他是書生,書生只懂得此事必須得獲得政府的批準。于是他親筆撰寫了一份報告,又親自將其呈送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六部。其結果呢,自然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但他不氣餒,輾轉至重慶后,竟索性將自己的那間破破爛爛的茅草房題名曰“北望齋”——猶如當年的陸游,時時刻刻都在“北望”著王師能夠早日收復淪喪的故土。
張恨水的《八十一夢》
面對現實,張恨水說:“我就是伏生之未死,還能拿出《尚書》于余燼。”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張恨水的寫作達到了又一個高峰。這時他作品中的主題無不面對著現實,面對著戰時的一切。其內容主要集中在這樣幾個方面——
第一,表現前方將士的英勇殺敵。
《水滸新傳》。張恨水用的是借古喻今的手法,抑或叫做借用古人的軀殼抒發自己的情感——他讓梁山泊的一百單八將全都參加了抗金的斗爭。據說毛澤東在延安也讀到了這一作品,并且對前去采訪他的記者趙超構說:“這本小說寫得好啊,梁山泊英雄抗金,我們八路軍抗日。”
《巷戰之夜》。作品的主人公是以張恨水的弟弟張牧野為模特而塑造的,小說描寫的是他如何在自己的家鄉組織游擊隊,并如何協同二十九軍的愛國將士,于敵人在天津城內的街巷中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
《大江東去》。作品的背景為1937冬發生在南京的血腥大屠殺,作者以史家的手筆將日本強盜慘無人道的暴行披露于全世界。有學者考證說,最早在作品當中反映這一屠城事實的,當屬這部小說。
《虎賁萬歲》。這是一部以真人真事為題材的“紀實作品”,反映的是抗戰后期有名的“常德會戰”。常德是湘西的重鎮,我方的守軍為代號“虎賁”的七十四軍五十七師,全師共8000余人,在師長余程萬的率領下,苦撐十數日后,只剩下了83人。但是他們不僅保住了常德,而且爭取了時間,使得援軍得以合圍。
張恨水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書生,既不懂得軍事,也從未上過戰場。為了創作這類題材的作品,他一遍又一遍地請教從前線回來的將士,不僅認真地傾聽他們講的作戰故事,而且詳細地詢問炮是怎樣打響的、子彈在夜里發什么顏色的光……有時為了一個問題,能夠追問對方一兩個小時。除此之外,他還反復地查看、閱讀了各種各樣的資料,包括地圖、照片、日記、剪報等等,為下筆作足了準備工作。《虎賁萬歲》出版之后,他沒有領取一分錢的稿費,他說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將五十七師烈士們的精神永遠地傳頌下去。
抗戰期間有一個非常響亮的口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身在海外的林語堂做到了“有錢出錢”——他在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1938年,先后以16000美元和23000美元兌換成10萬銀元和13萬銀元,存入了中國銀行,以此表示中國必勝的信心。回到國內的王禮錫做到了“有力出力”——他親自率領“作家戰地訪問團”,深入前線工作,并最終倒在了被其稱之為“筆游擊”的戰場上。既無錢又無力的張恨水只有一支筆,但他卻用手中的這支筆,為中華民族的抗戰做出了他所能做出的一切。
張恨水作品的第二個內容,是揭露大后方國民黨政府的黑暗與腐敗。
自從抗日戰爭開始之后,張恨水就一直生活在大后方,雖說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前方的戰事,但他也無時無刻不在親眼目睹著后方的腐敗現實。在此期間,張恨水寫過不少雜文。——《路旁的刺激》,抨擊的是國民黨的官員在國難期間依然耀武揚威;《獅子輸血》,諷刺的是在由宋美齡倡導的“節約獻金”運動中,只見平民百姓捐款不見巨富豪門獻金;《理學能救國乎》,鞭撻的是被蔣介石極力吹捧的曾國藩,指出他是“吃里扒外,為異族打江山”。這些雜文的言詞之辛辣,諷刺之深刻,遠非當年的《金粉世家》與《啼笑因緣》可以相比了。
除了雜文之外,張恨水還創作了不少小說,其中一部名為《八十一夢》的長篇小說差點沒將自己送進息烽集中營!——
由于屢屢發表諷刺國民黨腐敗統治的雜文,由張恨水主編的《最后關頭》被勒令停刊了。張恨水沒有氣綏,他巧妙地改變了手中的武器——既然不允許直接干預現實,那就采用“寓言十九,托之于夢”的辦法吧,這就是《八十一夢》的全部構思。他通過說夢,展開了一個又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但這些故事的內容卻全都設計巧妙而與當前的現實有關,他以嬉笑怒罵的手筆,借古諷今的方法,指桑罵槐的機智,將抨擊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大后方黑暗統治的核心。
這種寫法,很快便得到了領導國統區抗戰文學運動的周恩來的贊賞。那是在一次接見《新民報》主創人員的座談會上,他高興地說道:“同反動派作斗爭,可以從正面斗,也可以從側面斗,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的地步。恨水先生在這方面做了一個榜樣,最近寫的《八十一夢》不就起了很好的作用嗎?”
《八十一夢》得到了來自共產黨方面的褒獎,但與此同時也受到了來自國民黨方面的威脅。那句頗為有名的話——“張恨水寫得太多了,也太累了,該請他到貴州息烽休息休息去了!”就是張治中親自轉告他的。迫于無奈,張恨水只得將書稿匆匆結尾,并在《尾聲》中話中有話地寫道:“本是八十一夢,寫的也是八十一夢,不幸被耗子咬了,不能全部拿出來。”
不久,《新民報》決定將這部長期連載的小說出個單行本。機會來了,張恨水提起筆來在其卷首寫下了《楔子·鼠齒下的剩余》一文:
總之是為了自己的不愛惜自己心血的緣故,讓小孩子淋了些殘湯剩汁在上面,在夢本之上,多添了一些油腥氣,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覺器官,到了晚上,直鉆進我的故紙堆中,用它的牙和爪,切切實實將這本子磨勘一頓……耗子大王雖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還能拿出《尚書》于余燼呢。
《尚書》者何?伏生者何?《尚書》是經孔子編纂的重要文獻匯編,一位名叫伏生的老儒,為了《尚書》免遭秦始皇的焚書之災,將其藏匿在了墻壁的夾層之中。戰火平定之后,西漢初年,他搜索出了這批殘簡,開始在家鄉招收門徒,以傳播其中的微言大義。
張恨水沒有過高地評價自己,僅僅自喻“伏生”而已;但他敢于面對現實、抨擊現實的勇氣,卻遠非伏生老兒可以比擬。
張恨水跟據常德會戰所著的《虎賁萬歲》
面對頌揚,張恨水說:“賣文賣得頭將白,未用人間造孽錢!”
張恨水在抗戰期間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進步文藝界看到了,中共南方局也看到了。
——那是1938年的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正式成立,張恨水在沒有出席大會的情況下,仍被代表們一致推選為理事,而且是理事當中唯一一位寫章回小說的作家。好友兼同仁張友鸞得知后興奮地前來道賀:“這說明新文學的作家們已經捐棄了門戶之見。”釋懷歸釋懷,但他還是沒有說到事情的實質——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開始發揮作用了。張恨水終于被革命作家認可了,張恨水也終于摘去了頭上的那頂“封建余孽”的帽子!
在張恨水的一生當中,抗日戰爭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由于他自己的出色表現,也由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貫徹執行,他終于改寫了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
1944年的5月16日,是張恨水五十歲的誕辰。為著名作家祝壽,這是中共南方局為沖破國民黨的政治壓迫而采取的一種新型而機智的斗爭方式,它的意義不僅在于以此來增強文化人之間的團結,壯大抗戰文學的隊伍,更是為了通過這一活動向廣大的知識分子指明前進的道路。在此前后,被祝過壽的有郭沫若、洪深、老舍、歐陽予倩、王亞平、葉圣陶、茅盾等人,他們都是為新文學運動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人。因此,當張恨水得知自己也成為了被祝賀的對象時,不由得誠惶誠恐起來,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逃避——堅決不參加已經為他籌備好的慶祝茶會。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5月16日這天,重慶的各家報紙上還是刊登出了一批批祝壽的詩詞與文章。
——這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老舍寫的《一點點認識》:
恨水兄是一個真正的文人:說話,他有一句說一句,心直口快。他敢直言無隱,因為他自己心里沒有毛病。這,在別人看,仿佛就有點“狂”。但是,我說,能這樣“狂”的人才配作文人。因為他敢“狂”,所以他才不肯受苦,才會愛惜羽毛。我知道,恨水兄就是最重氣節,最富正義感,最愛惜羽毛的人。所以,我稱為真正的文人。
這樣的評價無疑是代表了文協,也就是代表了整個抗戰文藝界對張恨水的看法。
——這是《新華日報》總編潘梓年發表的祝壽文章《精進不已》:
一個作家能在自己的崗位上堅持三十年,不為富貴所搖惑,貧賤所移易,只此一點就已很可欽敬。而且凡是讀過《新民報》的人,讀過《新民報》上恨水先生所寫的文章的人,都能知道恨水是怎樣一個作家,都能知道他是一個自強不息,精進不已的作家……他有他的識力,他的修養,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由于他有一個明確的立場——堅主抗戰,堅主團結,堅主民主。
這樣的文字無疑代表了中國共產黨對張恨水的肯定與贊許。
張恨水還有什么要說的呢?他的眼淚潸潸而下。但是,除了自己的人格與立場之外,他還希望人們能夠真正理解他的作品,理解他這幾十年來所堅持選用的創作方法。中國共產黨是深深地理解他的,就在這天的《新華日報》上,還同時刊登出了這樣一則短評——《張恨水先生創作三十周年》:
恨水先生的作品,雖然還不離章回小說的范疇,但我們可以看到和舊型的章回體小說之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道路,在主題上盡管迂回而曲折,而題材卻是最接近現實的;由于恨水先生的正義感和豐富的熱情,他的作品也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強暴為主要的“題目”。也正如此,他的作品,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也正由于此,恨水先生正義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現實主義。
應該說,張恨水此生無憾了!張恨水終于從共產黨那里獲得了盼望已久的理解和評價!
那天,他自己也寫下了一首《五十述懷》。他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無產階級作家,對于自己五十年來所走過的道路,他寫下的是這樣兩句“鑒定”:
賣文賣得頭將白,
未用人間造孽錢!
——雖說過于謙遜了些,但這是事實,而且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始終都是清白的!
陳虹,女,江蘇作家協會會員,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化史。主要著作有:《陳白塵評傳》《管文蔚傳》《日軍炮火下的中國作家》《日軍炮火下的中國文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