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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蘇中戰場的一片情愫
作者:孫曉云 孫曉霞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2-06-17 瀏覽次數:7835
父親是由一名青年學生成長為一名新四軍干部的。
2013 年中秋全家福。孫曉云(左2)、孫曉霞(右2)、孫海云(右3)、朱萍凡(右5)
201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前夕,也是我們親愛的父親孫海云——一位96 歲的新四軍老戰士去世后的第一個夏天,我們姐妹倆代表母親和全家人,冒著酷暑,驅車來到江蘇海安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向該館捐贈父親1946年7月在蘇中如南戰役中負傷的彈片。這塊彈片在父親胸部,緊貼心臟70年,直到2016年12月父親病逝火化后在骨灰中發現。彈片連同先前捐獻的負傷血衣和公文皮箱匯集在一起,成為珍貴的藏品在該館長期展出。它記錄了戰爭的殘酷、勝利的代價和新四軍血染的風采,是父親對蘇中人民的回饋,也是我們全家的一份情感寄托。我們在紀念館仔細瞻仰了陳毅、粟裕等老一輩革命家的光輝業績,領略新四軍七戰七捷的經典戰役,仰望“天下第一刺刀”莊嚴的矗立,感受父老鄉親的火熱情懷,深深感到鐵軍歷史的厚重和偉大,同時體會到父親對蘇中戰場的一片情愫……
父親是由一名青年學生成長為一名新四軍干部的。那是1940年的冬天,日偽統治時期的上海孤島,長夜難明,寒凝大地。凄風冷雨中,有三位高中生悄悄地離開這里,穿過重重封鎖,經新四軍地下黨擴軍聯絡人李錚同志介紹,投筆從戎,來到了鹽城新四軍蘇北指揮部,這三位高中生就是我們19歲的父親和李明、鮑虹阿姨。在此之前,父親先后在江蘇沭陽老家、海州師范、鎮江中學讀初中高中,后經人介紹到上海私立大中中學讀高三。在學校期間,父親參加了當地青年學生組成的“青年救國鋤奸團”救亡組織,和同學們組織“讀書會”,在進步思潮影響下,認真研讀了《西行漫記》《政治經濟學》等進步書籍,堅信只有找到共產黨領導的部隊,才能救國救民。因此,他從入伍那一天起,就堅定了為黨的事業奮斗終身的決心,從而開始了他不懈為之奮斗的光輝歷程。
父親入伍后最初在新四軍戰地服務團工作,任團員、編寫組長。戰地服務團是新四軍政治、文化、群眾、民運工作的先鋒組織,這支隊伍按照“一切為了保證戰爭勝利”開展工作,在新四軍轉戰大江南北的歲月里,在嚴酷的對敵斗爭中,這支隊伍尊重、團結和大膽使用知識分子,吸引了廣大愛國的熱血青年,緊密聯系每個時期的斗爭實際,創作和演出了大量為廣大指戰員和當地群眾所喜愛的歌曲、戲劇等文藝作品,給部隊建設增添了新的活力。父親從小愛文藝,會吹笛子、拉二胡、拉小提琴、唱歌、演講、寫文章,被稱為“上海來的文藝小青年”。他沐浴著人民軍隊的陽光,煥發出了革命軍人的朝氣。
1941年,入伍幾個月,父親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年與沈亞威叔叔合作,創作了反映部隊苦練殺敵本領的《刺槍歌》,在蘇中部隊廣為流傳,如今被編入新四軍歌曲集。父親還創作了反映戰士思想轉變的活報劇《曹立山》,為當時新四軍一師開展思想教育、立功運動起到很好的宣傳、鼓動作用。1941年,父親任蘇中如皋雙北區中隊政治指導員,組織群眾在日、偽、頑的統治下開展革命斗爭,擴大根據地,在反掃蕩、反清鄉中積極開展戰地政治、宣傳、組織工作。1943年,父親任一師巡視團團員時,在溧水的石臼湖畔,與新四軍文藝干部涂克創作了歌曲《石臼漁歌》,在新四軍和當地百姓中廣為流傳,歌聲飄過半個多世紀,如今仍在新四軍老戰士中傳唱。父親1944年8月擔任蘇中二分區組織干事兼文工團團長。他受上級命令,在如皋、南通等地區招收了26名中學生參加新四軍。據老戰士回憶,當時父親用自學的樂器、戲劇常識,幫大家排演節目、教唱歌,在排演《紅鼻子參軍》時演員不夠,他就親自扮演紅鼻子角色,同時反串反派角色,受到觀眾好評。團員們回憶說:“當時孫團長每到一處,人們都拍手歡迎讓他給大家講故事、唱歌”。直到父親晚年,他還總是要唱歌給我們聽:“東西地,長又長,小三子娶了一個大姑娘,在家能紡線,下地能種糧,人人都說小三子命運強。小三搖搖頭,不是命運強不強,靠的是救命恩人共產黨。要不是分田又分糧,哪有小三子娶的大姑娘。”“一根扁擔軟溜溜的,軟溜、軟溜、軟溜溜的擔呀呼嘿……”。這都是父親在戰爭年代常給大家唱的,也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
這些形式,在和平歲月不足為奇,可貴的是,新四軍的戰地文藝,是伴隨著血與火進行的,是在衣著單薄、食不果腹的艱苦條件下進行的,經常是演出中遇到敵人追剿,立即卸幕撤離,還要扮成農民到老百姓家開展地下斗爭。新四軍為什么能堅持下來,就因為靠的是理想和信念。新四軍強調政治工作在前線,理想教育為核心,一切為了黨的宗旨來進行,這是我們的軍隊與一切剝削階級軍隊的根本區別。父親曾在回憶文章里寫道“為什么在那樣艱苦的年代,指戰員和百姓會喜歡我們創作的歌曲?并不是我們作品有多好,而是反映了在艱苦歲月里,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斗爭必勝的信心”。在新四軍的隊伍里,父親的革命意志和共產黨員的修養得到了極大的升華,現在看來,其作品的流傳也是因為新四軍戰地文藝的魅力吧!
1946年7月中旬,華中野戰軍為了抵抗國民黨軍第一綏靖區司令官湯恩伯、李默庵部向蘇中解放區的大舉進犯,在司令員粟裕、政委譚震林的指揮下,于7月13日發起了蘇中戰役。父親時任新四軍一師三旅九團一營教導員。7月21日,在如南戰役如皋的鬼頭街,父親在戰斗中不幸被敵人的炮彈碎片擊中左胸,身負重傷,昏死過去。是當地老百姓的擔架隊、婦救會成員,在死人堆里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父親,給他擦拭胸前的傷口并簡單包扎,又用樹葉遮住他的身體,以求蔭涼和隱蔽,還給他喂水,并及時把他抬送到野戰醫院。在醫院療傷時,父親抑制不住對蘇中人民的感恩之情,支撐在病床邊,寫下了《我感到邊區人民的熱愛》這篇短文,在《護衛報》上發表,后被新華社戰地記者發現轉載至《南線散記》這本書中。父親的戰友吳健人叔叔以為父親在戰斗中犧牲了,含淚為他寫下了悼詞,后聽說父親還活著,高興地把悼詞撕了。70多年來,我們一直幫父親珍藏著這本小冊子。父親受傷后休養一個月就重返戰場,由于當時醫療設備欠缺,彈片嵌入胸部無條件手術,就一直保存在體內留觀。記得我們小時候遇到陰雨天,父親就會感到傷口隱痛,中午在藤椅上要多躺一會兒。母親曾將一直保留的父親當年負傷的血衣拿給我們看,除了領口、袖子能看出來是淡灰色的,前胸后背完全浸透了紅黑色的血跡。
生命,是最可貴的,健康才有幸福。父親您對身上的傷痛,總是置之不顧,樂觀面對。加上積極鍛煉,一直與彈片“和平相處”。您總是笑著對我們談起您的“三不死”理論,即:“戰場上未被敵人的彈片打死,在十年動亂中未被整死,在晚年未被疾病折磨死,這比起犧牲了的戰友真是幸運多了!我身上的這塊彈片,還有我這個老兵,是要重返蘇中戰場的。”是啊,您早已和蘇中人民融為一體了!這是您的肺腑之言。
也許是青春的熱血拋灑在蘇中,父親對蘇中這片熱土總是念茲在茲。新中國成立后,父親長期在南京軍區政治部機關工作,他秉承新四軍的光榮傳統,謙虛謹慎,勤奮工作,歷任青年科長、政工研究室主任、政治部副秘書長、研究室主任。在我們的記憶里,父親的案頭,總有一大摞的讀書筆記、摘要卡片、剪報,他寫文章、起草文件總能提綱挈領,抓住重點,秘書處的同志說跟父親學到很多東西,包括語法、邏輯、修辭,當人們稱他為“機關一枝筆、秀才”時,他總是笑著說:這個秀可千萬不能是金子旁的‘銹’啊!”
離休后,父親仍十分關心黨和軍隊的建設,余熱生輝。1981年8月,應中共江蘇省委的邀請并經南京軍區領導批準,父親任江蘇省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委員,參與蘇中抗日、解放戰爭史的編寫工作。他不計得失,義務加班,與黨史辦的同志只爭朝夕,搶救、保護、記錄了很多史料。據我們所知,父親多次到北京采訪粟裕、譚震林、陳丕顯、黃克誠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還撰寫了新四軍重要人物管文蔚、鐘期光、王必成以及美國進步人士史沫特萊的回憶文章,精心整理、挖掘,編寫了新四軍烈士白桐本、李增援等的英雄事跡史料。父親還先后參與編輯出版了《蘇中抗日斗爭》《蘇中抗日根據地》兩書共97萬字,參加新四軍和一師戰地服務團團史編寫,出版了33萬字的《鐵軍輕騎兵》、2萬字的《烈士英名錄》,并參加省文聯和上海新四軍研究會辦的《大江文藝》雜志編輯工作,寫了數十篇各類回憶、緬懷的文章,先后在《江蘇革命史料選編》《大江南北》《鐵軍》《老兵話當年》等書刊雜志上發表。
父親在省黨史辦工作期間最為高興的兩件事,一是順利完成《蘇中抗日斗爭》一書的編寫,并得到胡耀邦總書記題寫書名。記得父親非常高興地將此消息報告給全家,后來將這本書贈給我們姐妹,并在扉頁上鄭重題字:“向革命先輩學習!”二是父親和新四軍老戰士、老戰友卞庸中、王強叔叔,以蘇中戰役親歷者名義于1985年5月聯名寫信給時任江蘇省副省長管文蔚,建議在江蘇海安(蘇中戰役指揮部所在地)建立蘇中七戰七捷紀念碑、紀念館,以利用紅色資源進行革命傳統教育。這一提議很快得到江蘇省委的批準,并得到中央軍委、南京軍區領導關心、支持。經過一番努力,1988年5月,江蘇海安七戰七捷紀念館對外開放,成為紅色教育基地。父親將他的血衣捐給了紀念館。捐之前,他還特地將血衣洗了洗,想不到放了半個多世紀的血衣稍搓一下就爛了。現在紀念館的血衣前胸的彈洞依然可見。昔日的戰火硝煙早已散去,前輩的熱血已化為遍地鮮花,昔日的戰場上設立起了紅色課堂,父親是多么欣慰啊!
父親晚年時,每當看到他為編寫蘇中革命斗爭史而奔波,為編史而伏案疾書時,我們家人不免責怪他“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有好幾次他因疲勞而發病住院,自己卻不加理會,繼續筆耕不輟。如今回想起,我們感到心痛與自責!他真是全身心撲在這份工作上,89歲時還親筆撰寫了《追憶陳毅首長二三事》文章,發表在《鐵軍》雜志上。直到2013年93歲高齡,還在奮力完成一篇有關隴海鐵路炮車戰役的回憶文章,在《金陵晚報》雙擁周刊上發表,并榮獲三等獎。他所寫的文章一旦被采用,從不接受稿酬,總是囑咐我們幫他代買些紀念品贈給編輯部工作人員,如買手電筒、指甲刀、巧克力等,對他們的辛勤工作表示感謝。蘇中的戰友、鄉親來采訪、慰問他時,他總是熱情招待,留他們吃飯。
在我們整理父親遺留下來的文稿時,發現保存下來最早的一份是《對1948年華野部隊干部工作的基本估計及幾個問題的初步經驗總結》。在這份父親親筆撰寫的文稿上,內容包括1948年在濟南、兗州、淮海等戰役后部隊傷亡情況、干部工作的基本估計、收獲和缺點以及干部在職培養、基層骨干培養、輪訓、提拔等問題的經驗與建議,有大量的數據與實例,通篇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圈圈點點多次修改,可以看出父親的極端認真。
在父親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還竭盡全力在家人的幫助下,重新編印了《閃光的歷程》一書,贈送給在世的新四軍戰友和他們的子女。《重印后記》里寫道:“這是為了給我們的后代留下點滴精神財富,同時給研究蘇中黨史、軍史的同志提供些有益的參考資料。新四軍戰士的革命精神永存,大家的心永遠象入伍時那樣年輕!”
父親在世時,有時我們幫他抄抄文章、打字,參謀一下寫作建議,他總是十分開心地表揚我們:“這是在做好事,功德無量!”
今天,當我們回憶起他在耄耋之年說的這些語重心長的話語時,深深感到父親一輩子都在以實際行動傳承新四軍的鐵軍精神,默默無聞,平凡枯燥,卻又熠熠生輝,偉大崇高!今天當我們作為新四軍后代重返蘇中戰場時,在感知、感恩、感懷與感謝之外多增加了一份傳承紅色基因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視察南京軍區時并在之后的多次重要場合反復強調:“要把紅色資源利用好,把紅色傳統發揚好,把紅色基因傳承好”。這是具有深遠意義的殷殷囑托,對于革命后代來說也是巨大的鼓舞和鞭策。我們一定要像當年父輩傳承新四軍鐵軍精神那樣,將光榮傳統和紅色基因傳承給我們的下一代,牢記共和國的江山永遠是紅色的。永遠像父親那樣,不忘初心,為黨的事業竭盡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