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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底片——懷念陶勇將軍
作者:邊震遐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2-11-23 瀏覽次數:7832
上世紀50年代初期,我參加志愿軍到了朝鮮戰場,分配在東線的第九兵團政治部工作,常聽到機關干部們稱頌智勇雙全的兵團副司令員陶勇將軍。
陶 勇
人們在生活中,會留下很多師長親友的照片,天長日久,有的照片難免漸漸褪色,而留藏在心靈中的底片,盡管歲月消逝,卻依然鮮明清晰。
上世紀50年代初期,我參加志愿軍到了朝鮮戰場,分配在東線的第九兵團政治部工作,常聽到機關干部們稱頌智勇雙全的兵團副司令員陶勇將軍。我是新兵,曾遺憾沒能在新四軍東進時期,看到陶勇率部在蘇中殲倭的雄姿;也沒能在渡江大戰中,看到陶勇擊傷敢于向我們挑釁的老牌帝國戰艦“紫石英”號的壯舉。但是,在朝鮮戰地,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位傳奇名將的風采和魅力。
有一次,我作為一名攝影記者,隨著陶勇上前線。我們的吉普車在敵機重點封鎖區“鬼門關”的北緣停了下來。面對盤旋的敵機和掛在空中的照明彈,防空哨兵要我們把汽車隱蔽起來,等到拂曉時刻通過封鎖區。
秘書問,為什么非要等到拂曉? 哨兵說,拂曉的時候,敵機對地面目標看不清楚,比較安全。陶勇聽了跨下車,踱了幾步,問防空哨兵:“繞道行不行? ”哨兵說,繞道要多走200多公里路,也有“鬼門關”。
“那就沖過去!不能在這里干等幾個鐘頭。”陶勇迎著照明區一揮手,拿定了主意。秘書和警衛員互相望望,明知危險,都沒有說話。駕駛員卻皺緊了眉頭,顯然是在為首長的安全擔憂。
陶勇看了看手表,走到駕駛員身旁,斬釘截鐵地說:“你坐到一邊去!”駕駛員知道陶副司令的脾氣,不吭聲,帶著一臉的無奈,乖乖地讓出了自己的駕駛座。陶勇身邊的人都知道,還在蘇北打日本鬼子的時候,部隊繳獲了第一輛摩托車,他不顧連連摔跟斗,當天就學會了駕駛,以后就敢在火線上穿梭飛馳。就這樣,陶勇親自駕起了吉普車。
小車拖著滾滾煙塵,奔騰跳躍,車上的偽裝樹枝紛紛甩落路旁,擋風玻璃和引擎蓋板反射著照明彈的強光。敵機很快發現了目標,竟鉆到照明彈底下進行觀察。嘯聲震痛耳膜,機翼閃著寒光。駕駛員和警衛員探身到車外,及時報告敵機動向,陶勇就根據情況不斷地改變著車速。
“俯沖啦!”駕駛員和警衛員同時喊。
敵機怪嘯著凌空直下。陶勇一踩剎車,隨著機槍的連射聲,只見一串串子彈冒著藍色火苗,噼噼啪啪地打在前方路面上;當又一架敵機剛進入俯沖并開始發射火箭彈的時候,陶勇卻猛踩油門,讓小車像快馬著鞭似地向前竄去。只聽得轟轟兩聲,兩枚火箭彈遠遠地落在車后爆炸了。
敵機連續攻擊沒有奏效,便在路面上投下了凝固汽油彈。陶勇拉低帽檐,圓睜雙眼,咬緊牙關,鎮定地將方向盤向旁一打,小車靈活地劃了一個半弧形,緊貼著路沿,避開燃燒液的高溫中心,又向前飛馳了。熱浪撲進車廂,燃燒液沾在車輪上,像長了火的翅膀一般,扇動著,扇動著,帶著呼呼的聲響。連續飛馳了好幾百米后,燃燒液才被車輪的離心力所甩凈。
就這樣,我們終于勝利地沖出了被照明彈映得通亮的封鎖區,除輪胎燒了一點外,誰都沒有損傷一根毫毛。
到了安全地帶,陶副司令這才把汽車傍著山根停下來,擦去滿頭大汗,脫下帽子扇著涼風。隨即,他又同秘書和警衛員一起,幫駕駛員檢查了汽車,加足冷水,又用腳踢踢車胎,用手拂拂飄到鼻子跟前的焦臭味,笑著說:“沒啥沒啥,小意思!”說著又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那樣,摟著駕駛員和警衛員的肩膀,認真地說:“回到機關,可不能向司令員告狀喔!”原來,司令員對他喜歡親自開車并愛開快車的事,曾經多次提出過警告,他怕再一次“挨剋”。這正是陶勇的性格。他既有雄獅般的勇猛,還有著長者的溫厚、孩子般的天真。
我開始認識陶副司令,是在1951年夏天。那時,中朝軍隊經歷了5次大戰役,一直從鴨綠江邊打到了三八線。我們的兵團機關從咸興地區移到了江原道的一處深山里。有一天,兵團政治部宣傳部領導通知我到司令部去,說是陶副司令有事要“請教”。我背起照相機,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司令部駐地。經哨兵指引,我在茂密的松林中找到了陶副司令的住所。瞧,這簡直是一座風格獨特的別墅:茅草蓋頂的小屋連著防空室,門前有一方清除了雜草的平地,旁邊筑了花壇,種上了色彩斑斕的野花;一棵矮樹上,還用廢電線拴著一只小猴子,正在攀緣跳騰。來到小屋門口,我就聽見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木器撞擊聲,夾雜著人們的陣陣歡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些人圍著一張小小的康樂球桌,有的在打球,有的在圍觀當拉拉隊。其中有個打球人勁頭特別大,嗓門特別高。他穿著襯衫,挽起袖子,一邊打球,一邊叫喊:“瞄準——擊發——命中!哈哈!”
這個快樂的球手,正是陶勇,我們的兵團副司令。將近一年的惡戰苦斗,雖然使他明顯地消瘦了,而勝利,卻又使他變得年輕了。我走上前去,向他敬禮報到。他一見我,怔了一下,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嘿!小鬼,你是攝影記者嗎?”我紅著臉說還不算正式記者,剛開始學習。
“哦,現在不算正式記者,以后就是正式的了。”他說著,把我拉進了他的住室,從桌上拿起一架小型照相機,“你給我講解一下這玩意兒的性能和射擊要領,好不好啊?”
原來,作戰部門根據陶副司令經常深入部隊視察陣地的需要,給他新配了一架繳獲的照相機。他見我有些拘謹,便笑著說:“請大膽指點。你總比我先學一步,先學為師嘛!”
從此,我這個剛剛入門的見習記者,就成了陶副司令學習攝影的“輔導員”。有一天,輔導完畢,開午飯了,陶副司令留我一起吃飯,同桌的還有兵團參謀長覃健。桌上兩菜一湯,唯一的葷菜是兩個荷包蛋。陶副司令夾一個荷包蛋在我的碗里,怕我推讓,又用筷子使勁地將荷包蛋搗碎;接著把另一個荷包蛋分成兩半,和參謀長一人半個。
“小鬼,你到底幾歲了?”陶副司令突然笑著問道。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18。”
“肯定打了埋伏。”覃參謀長在一旁插話。
陶副司令虎著臉接上說:“應當忠誠老實嘛!把生辰八字報給我聽聽,說假的,小心我打電話査你的檔案。”無奈,我只好報了出生年月。副司令一聽,哈哈大笑了:“參謀長在這里,你還能騙得了!按科學算法,不足16歲嘛。”忽然,他止住笑,逼問:“唔,你是怎么混進部隊的?”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心頭怦怦直跳。
他看見我羞紅了臉,忙又改口道:“快吃飯,不用緊張,保證不開除你的軍籍!不過,虛報年齡可要改正過來。年紀小參軍打仗并不丟臉,我當兵那年也只有16歲,如今當了兵團副司令,周總理、陳老總見了我,還叫我小陶小陶的,我才不賣老哩!”吃完飯,陶副司令又親自給我削蘋果,一邊侃侃而談:“革命需要人才,人才不夠,只好從實踐中培養嘛。不少同志20來歲能當上營長、團長,十五六歲的娃娃為啥不可以學當記者?我沒有上過正規軍事學校,過去貪玩,不用功,靠領導管得緊。有回不肯參加學習,陳老總要派警衛班把我綁了去學習。后來也就自覺一點了……”說著,把削好的蘋果塞進我手中,“你這娃娃兵,可要好好學習,唔!”
我心里熱乎乎的,低著頭啃蘋果,一邊卻在品味著這些甘霖般的話語,溫暖得就像在家里一樣。
1953年初夏,前線比較平靜。兵團政治部特邀朝鮮畫家洪圣哲來兵團駐地,創作油畫《打擊侵略者》。陶副司令知道這事以后,就打電話給政治部主任謝友法,要求將畫家洪圣哲請到司令部去,就把畫室安在他的住所旁邊,說要親眼看畫家畫畫。《打擊侵略者》剛畫成,陶副司令又來電話命我去拍照,除了為他和畫家與畫作一起拍照外,他還接過我的照相機,特地為我和畫作拍了照片留作紀念。洪圣哲通漢語,激動地贊嘆說:“想不到……戰功赫赫的陶將軍會這樣喜愛藝術,真讓人感動啊!”
有一天,志愿軍總部和各兵團的高級將領們到我們兵團駐地開作戰會議,陶副司令又要我去拍照。我頭一次見到這么多高級將領,慌了神,端著照相機,東邊轉轉,西邊站站,好容易鼓起勇氣,走到將領們跟前,取好景,迅速按下了快門。不料,剛松過一口氣,這些老干部忽然指指點點地議論了起來,只聽得志愿軍政治部主任李志民像吟詩一般地吟道:“好個娃娃記者,聽聲音,咔嚓一下倒清脆;看鏡頭,上面還罩著一個蓋!”
指揮員們都樂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窘得我無地自容。這時,陶副司令搖搖手道:“別笑,別笑,娃娃記者初次見到這么多大首長,難免會緊張。請大家原諒,多多原諒!”一邊走上前來,站到我身旁,看看拍攝場面,為我鼓勁壯膽:“唔,這個角度不壞。沉住氣,重拍一張。”說完,表示撫慰地摸了一下我的頭,走回到指揮員中間去了。李志民也微笑著安慰道:“小鬼,不必緊張嘛,我們又不吃人!”
歡聲笑語,使我振作精神,終于完成了任務。
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但回憶起來,總像發生在昨天,我仿佛在陶勇將軍的親切關懷下,還剛剛擺脫童稚狀態。十年浩劫中,身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副司令員兼東海艦隊司令員的陶勇將軍,未能為國捐軀海疆,卻被林彪、四人幫害死在一口水井中,令人悲憤!陶勇將軍猝然離世,專案人員也抄沒了我所珍藏的大量照片,但他們無法抄去我心靈中的底片。陶勇將軍的音容笑貌,永遠銘記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