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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大別山——“皮旅”中原東路突圍考察記(一)
作者:吳東峰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2-11-30 瀏覽次數:7845
1946年8月6日,延安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刊登了一則令延安軍民格外振奮的消息:
1946年8月6日,延安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刊登了一則令延安軍民格外振奮的消息:
(本報訊)我中原解放區李先念部隊,自6月27日突破蔣軍包圍進攻,被迫采取分散作戰后,其第一縱隊第一旅全部在旅長皮定均將軍副旅長方升普率領之下,已于7月20日勝利到達蘇皖解放區某地。該部經24晝夜千余里之長途行軍,橫越豫皖邊陲、皖中平原,迭經高山大水,排除蔣軍之封鎖、追擊、堵擊及包圍,經大小戰斗20余次,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與華中軍區新四軍會合。
華中《新華日報》亦發短評,題目為《謹向皮定均將軍所部致敬》,全文如下:
我中原軍區皮定均將軍所部,突破蔣軍重圍,歷盡千辛萬苦于7月20日勝利到達蘇皖解放區某地,這一令人振奮的消息證明了共產黨的軍隊是消滅不了的,人民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力量。在求和平、求團結、求生存的鐵的意志前面,大別山之險、磨子潭之深,顯得何等渺小!反動派的包圍、襲擊、阻擊、困擾,種種殘忍陰謀又顯得何等無能!
這一令人興奮的消息,無疑地將給面臨嚴重斗爭的蘇皖解放區以莫大鼓舞,因為這支兄弟部隊的勝利到達,不僅增強了我們的自衛力量,而且豐富的戰斗經驗,更使我們取之不竭,用之無窮。
謹向勝利突圍的英勇指戰員們致以崇高的敬意與慰問!
“皮旅”之威名由此始,遍傳中華大地。
一次幾千人的突圍作戰,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大的影響?為什么會贏得了解放區軍民一致的由衷敬意?為什么會被稱為“戰爭史上的奇跡”?
2018年11月,受安徽電視臺韓德良先生之邀,我有幸隨他們《八月桂花遍地香》攝制組驅車進入大別山采訪。沿著“皮旅”突圍的線路,從白雀園出發,途經劉家嶺、松子關、吳家店、磨子潭,青風嶺,一直到皖北平原的津浦路,我們尋訪著、考察著、追憶著、探討著、思考著........
1.丟卒保車皮徐隱瞞了一生的“秘密”
白雀園鎮,是“皮旅”中原東路突圍的起始點,也是我們此次重訪大別山采訪活動的出發地。1946年6月26日,一個大雨的夜晚,“皮旅”就是從這里向大別山挺進的。
位于大別山西南的白雀園,境內的山嶺重疊,大都呈東西走向。一條寬闊的白河緩緩流淌,由南向北穿過。站在河岸,可見四周連綿不絕的群山,東西走向者,分別為大尖山、雞冠山、石仙山、龍王尖、張大山、羅山嶺、馬山嶺等等。
走進白雀園的明清古街,使人感到這里的時間停止了。停在了原始的粗獷的野蠻的戰爭時期。明清古街道全長1200余米,寬約5米,這里300余間古民居保持完好,古街道地面均為青石條鋪砌。
這是一條真正的老街,清同治三年的遺存,一條歷經200年風雨變幻,社會震蕩,戰爭破環,從未損毀過拆遷過改建過組裝過的老街。
明清古街兩旁依伴著搖搖晃晃的兩層木板結構的樓房,每一間房子,都標識著當年紅軍如雷貫耳的辦公地址:“紅一軍司令部”“鄂豫皖省經濟公社”“鄂豫皖中央分局軍委臨時革命法庭”“蘇維埃政府”“銷售合作社”“工農俱樂部”“列寧小學”“鄂豫皖紅軍招待所”“赤色民警局”“紅軍槍械修造所”“蘇維埃工農演講所”等等,紅四方面軍主要領導人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李先念等在這里都有辦公起居的房間。
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這里曾經是鄂東北、豫東南、皖西北三塊紅色區域的交通要衢。
河南省光山縣白雀園鎮鎮史通鄧義海介紹,1945年秋,抗日戰爭勝利后,皮定均率領的中原軍區一縱一旅指揮部,就設在明清古街里,三間白墻黑瓦的木結構平房,一間住“皮旅”政委徐子榮,一間住旅長皮定均,一間為“皮旅”司令部。面對一個狹窄的小院子,院子前門正對明清古街,有一后門可通新光中學。旅長皮定均與夫人張烽在居中的一間房小住半年,張烽那時以地下黨員的秘密身份在新光學校教書。
“皮定均司令員個子不算高,也不算矮。眉毛濃濃的,嘴唇翹翹的,騎著一匹雪青馬。他的警衛娃子姓趙,常牽著馬到學校的操場等皮司令,我們很熟。”
張烽的學生、85歲高齡的傅善祿談起皮定均將軍格外激動。
提起“皮旅”東進突圍,傅善祿僅有兒時在新光中學上學時的模糊印象,心中似有所察,若有所失:“張烽老師先走,皮定均司令后走。那時張烽已懷孕7個月了,她說是去養病,我們不知道她是提前轉移。皮司令是騎著雪青馬走的。聽說他們走西面,過鐵路就與敵人交了火。第二天,下了一天雨,黃安發大水了。”
當時只有12歲的傅善祿并不知道,“皮旅”為什么要走?是怎樣走的?走到哪里去了?但他親眼看到的是,那幾天忙忙碌碌的“皮旅”官兵,把凡是借用的東西都全部還給老百姓了。
“‘皮旅’好啊,老百姓的東西一件也不要,一件也要還。我們真舍不得他們走啊!”這是傅善祿那時對一支革命軍隊的粗淺認識。
當然,傅善祿更不知曉,皮定均當時正面臨著嚴峻的生死抉擇,已經做好了為掩護主力,犧牲自己,與“皮旅”官兵同生共死,甚至不惜破釜沉舟的準備。
1946年6月24日下午3點多,中原軍區一縱一旅接到縱隊特急電報,限皮定均與徐子榮于晚6點前趕到縱隊接受新的任務。
到了潑陂河縱隊部,一縱隊司令員王樹聲和政委戴季英一同向皮、徐交代了任務。
據皮定均回憶,王樹聲語氣不無凝重。他從口袋里摸出一份電報給皮、徐看,大意為,蔣介石下令于6月26日向中原部隊發起總攻,中原局決定主力突圍到陜甘寧邊區,留下一支部隊作掩護。
王樹聲說,縱隊黨委討論決定,由皮定均之一旅擔任掩護任務。具體就是:主力明晚開始向西突圍,一旅想辦法拖住敵人。三天后,一旅自行選擇突圍方向。
作為一名軍人,皮定均和徐子榮表示了堅決完成任務的決心。
那天深夜,夜雨初晴,空氣清新。皮定均回憶,從縱隊部回來已是25日清晨。他與徐子榮政委揚鞭策馬,一路小跑,心急如焚。在馬上,皮、徐交換了執行命令的初步意見。
新中國成立后,皮定均曾多次回憶這段經歷,但他隱瞞了一個令他至死也沒有說的秘密。那是皮定均警衛員趙元福晚年偶然向作家張鳳雛透露出的一個細節。
趙元福回憶,王樹聲和戴季英一同送皮、徐往外走時,王樹聲聲音壓低,說了如下一句話:
“旅的幾個干部,每人要準備一套便服。關鍵時刻可以換裝。”
經歷過西路軍慘痛失敗,化裝討飯跑回延安的王樹聲,此話可以說是肺腑之言。當他看到了皮、徐的兩個牽著馬等候的警衛員,連忙上前伸出雙手,分別握住趙元福他們兩個的手,說:“小鬼,你們要保護好你們的首長啊!”
趙元福回憶,王樹聲講這話時,皮、徐倆首長沉默無語,也沒有回應。他們并騎而行返回時,趙元福清晰地聽到了皮、徐兩位首長騎在馬上的對話:
“我們不準備便衣。”皮定均說。
“對,我們要和同志們在一起。”徐子榮答。
皮定均秘書李正華,曾與筆者說,中原突圍前夕,李先念給皮定均看過毛澤東的電報指示:“立即突圍,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顧慮,生存第一,勝利第一。”
查毛澤東中原突圍的電報,上寫著:“生存第一、勝利第二”。后又親筆將“勝利第二”改為“勝利第一”,毛澤東先寫“二”再改為“一”,可謂用心良苦。
皮定均非常明白,中央和中原局的精神實際上就是四個字“丟卒保車”。
為了全局犧牲個人,皮定均在所不惜,但為全局犧牲局部,尤其是犧牲自己親手組建起來的—個旅6000子弟,皮定均將軍不忍心也不甘心。
記者云:勇者,不懼犧牲也。皮定均臨危受命,犧牲局部,保全大局。將軍受命而不辭,有死之榮,無生之辱,此為大勇也。
2.聲西擊東小小山村如何藏下五千人?
“皮定均像一個高級魔術師,一支完整的旅、團建制5000千余人的部隊突然之間全沒了。”
1946年6月25日,中原軍區主力沖出敵人包圍圈,向西疾進。26日中午,為了掩護主力撤退,皮定均、徐子榮指揮全旅在100多里寬的防線上,堅守陣地,抗擊國軍的進攻。
傍晚,大雨傾盆。皮定均迅速收攏部隊于白雀園結集,匯合旅直,向著主力突圍的方向,沿著大公路,以幾路縱隊疾行。約西行20多里,這支部隊突然向南拐了個直角,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國民黨鄭州綏靖公署主任劉峙察明中原軍區主力向西突圍的行動后,命令“務必在平漢路東予以殲滅”。同時,對不知去向的皮旅,在白雀園、余家集地區進行“搜剿”。
皮旅5000余人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軍史記載的很簡單,陷于敵軍重圍中的一旅,從白雀園出發,先向西虛晃一槍,而后再向東,突然鉆進一個叫劉家沖的只有6戶人家的小村子了。他們不抽煙,不起火,忍饑挨餓,冒著大雨,保持肅靜和高度警惕,一天一夜沒有暴露目標。國軍經劉家沖向西開進時,近在咫尺,卻毫無察覺。
一個只有6戶的小村莊,怎么能夠容納下5000人的部隊,而又不被發現,這是真的嗎?
當我們來到劉家沖時,才恍然大悟這里的奧秘所在。
劉家沖距白雀園只有十五六里地,雖然向東靠潢麻公路,南臨商經公路,但卻是一個十分隱蔽的世外桃園。它座落在一座山的凹形懷抱中,當地人叫臥龍山。臥龍者,臥虎藏龍之意也。
劉家沖當時確實只有6戶人家,但這是6戶大地主,如今6個石條大門依然一字兒靠山而立,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家家都是高墻深宅,不減當年富豪氣派。門樓前面有一個水池,碧波蕩漾,古樹環繞。水池旁有一個很大的打谷場。
福州軍區政治部創作員張鳳雛1985年到劉家沖考察,當時70歲老農李乃桑回憶,這里原來住了6戶大地主,蓋這么好的房子是便于在這里收糧收租。土地革命時期,共產黨在這里打土豪,分田地,6家地主全都跑進黃安城里了,房子也被附近的農戶占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紅軍時期,劉家沖由于地形隱蔽,進深廣大,曾為鄂豫皖紅軍的后方醫院。
劉家沖確實是一個很小的村莊,但當你登上劉家沖后面的小山包時,看到的是一大片更廣闊更隱蔽的山林。據鎮史通鄧義海介紹,當年這里都是黑松林,把山巒溝坎覆蓋得密密麻麻,嚴嚴實實。黑松林方圓有2平方公里,不要說藏5000人了,就是藏上萬人也沒有問題。
所以,在“皮旅”黨委會討論自主突圍方案時,張介民參謀長回憶當時的情景說:“討論得十分熱烈,徐子榮政委提出完成三天掩護任務后‘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敵人追過去,我們再東進’的意見時,皮定均立即想到了劉家沖。”此地為皮定均率部移駐白雀園時發現的,當時他說:“退可跑,進可攻,打游擊的好地方。”沒想到如今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在現地,我們還了解到,其實“皮旅”并不都駐在劉家沖。劉家沖附近的劉家山、劉莊一帶黑松林也住滿了部隊。
5000余人蹲在黑松林里一天一夜,沒有暴露目標,足見皮旅的紀律嚴明和軍事素養。
2003年10月,王誠漢將軍在北京西山的住處接受了我的采訪。這位“皮旅”第一團的老團長,穿著藍衣黑褲便服,雖然已86高齡,但精神抖擻,反應敏捷。
王將軍作戰有勇有謀,“皮旅”老兵都說他腦子好,反應快,“鬼點子”特別多。他回憶當時的情況說:“我們一團是斷后的。皮旅長給我們團的任務是,在這兩三天內,既要拖住敵人,又要擺脫敵人。”
有一段對話很能體現王誠漢“鬼點子”多的作戰風格。當守衛前沿的三營營長鄭里向王誠漢保證“就是打到最后一個人,也要守住陣地”時,王誠漢立即給予糾正,他強調說:“不是要你們只剩下一個人,而是要你們一個不少地突圍出去。”又說:“你們堅持10個小時。到時有人來接你們。”后來鄭里回憶,王誠漢說到這里,把聲音放低了:“到時候如沒人來接,你們自由行動。”
王誠漢回憶,自25日夜到26日夜,三營派出7個小分隊,對敵前沿陣地進行火力偵察,各連還派出戰斗小組,出沒在幾個山頭上,給敵人造成“皮旅”向東突圍的錯覺。27日下午,敵人頻繁進攻,均被三營官兵們奮勇擊退。27日夜,他們接到旅部命令:“掩護主力突圍的任務已經完成,立即轉移,追趕部隊。”
對于兵藏劉家沖,王將軍也只能想起一些碎片化的記憶,但真實而可信:
“皮定均下令,人不許說話,馬不許叫,不生火不煮飯,只吃炒豆。為防止槍走火,我們命令,除了崗哨外,其他人員的槍支全部退出子彈。黑松林里每棵樹下都擠滿了兵,無線電臺關閉,槍支退出子彈,所有的馬都堵上了嘴。飼養員把馬嘴用繩子纏上……”
記得在訪問王誠漢期間,我向他贈送了一套廣州出版社出版的民國版《反三國演義》(《反三國演義》又名《反三國志》,為民國文人周大荒所撰寫的白話文章回體小說),老將軍眼睛一亮,立即說:“我們那個時候打仗,好多都是學三國的。這個‘反’字大有名堂。要打勝仗,就是要反反正正,真真假假,迷惑敵人,既要聲東擊西,也要聲西擊東。”
記者云: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皮定均藏兵劉家沖,聲西擊東而瞞天過海,一為天時,大雨助也;二為地利,地形熟也;三為軍紀嚴,令行止也。此為勝兵先勝而后求戰,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成竹在胸的決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