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地 今日新農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綿綿思念 > 難得浮生似白鷗
難得浮生似白鷗
作者:趙愷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3-06-09 瀏覽次數:7851
洪澤湖上,白鷗翩飛,它們的兩只翅膀,一只拍打著戰爭,一只拍打著春天。
世間一切都是有限的。比如戰爭,它能扼殺生命,卻不能扼殺春天和詩。
洪澤湖可以作證:1943年就是這樣。
3月17日,山子頭戰斗結束。生擒國民黨魯蘇戰區副司令兼江蘇省政府主席韓德勤,竟然只是經宵而未達旦:陳毅完成了他在蘇北的又一軍事杰作。點燃香煙,推開窗扇,突兀奇崛的春雨使他心旌震顫起來。春雨中,淮河向著洪澤湖涌動,大地向著洪澤湖涌動,洪澤湖也正以她浩瀚的熱血呼喚著綠色的生命。
陳毅的詩思兀然蘇醒了。42歲,對于將軍是血氣方剛,對于詩人是風華正茂。春天和詩,心守魂隨。
恰逢其時,彭雪楓發出了春游之約。在一沓請柬中間,還不無靦腆地躲著一封寫給妻子林穎的情書:
陳毅軍長于日前來四師,共同與韓見了面談了話,解決了這一“事件”。
為了得到休息,為了一賞春光,使它不至于像箭般地逝去,約定了陳軍長,還有范長江,日內到我們的“風景區”去,到大柳巷模范鄉去。倘無其它特別事故以及時間充裕的話,準備在那里游玩兩天,這是不可多得的福啊!假如可能的話,打算通知你,在那里晤面,他們都想見見你呢!
他們想見她?彭師長您呢?我們軍旅情書的作者、威震蘇魯豫皖的四師五萬將士之魂,才剛滿36歲。36歲,該屬于月下呢喃,還是火中吶喊?
4月18日下午,淮河上漂來一葉扁舟。木槳輕撥水面,仿佛一首詩在尋覓開頭。船頭船尾那雪片似的湖鷗,是靈感的火花。
棄舟登岸,彭雪楓作前導,陳毅、張茜、鄧子恢、張震、劉瑞龍、范長江等登上大堤。洪澤湖和將軍互為震懾了。大柳巷是洪澤湖口的一座沙洲,它東西長12里,南北寬5里,那狹長的軀干就像竄出大澤逆流而進的梭魚。煙花三月,桃之紅,李之白,柳之翠,紛紛融化在陽光下,滲透進濤聲中。梭形的魚,編織著陶淵明似的意境。
沙洲堤岸一圈40里,將軍們信步走去,哪里是個頭?彭雪楓的騎兵團送來了戰馬。一名小騎手策韁直奔陳毅。在軍長面前唰地轉回馬頭,貓身收腹,呼一聲飛下馬背,面對將軍啪一個軍禮。雙眼微瞇,嘴唇緊閉,陳毅心底燃起軍人的愛。伸手摸摸軍裝,四只口袋里只裝著一盒煙。他掏出一支:“好樣的,獎給你一支。”戰士伸手接過,順勢夾在耳朵上,只是微微想笑。陳毅不解:“怎么不抽?”戰士答道:“軍長這支煙我得帶回去,一人一口,讓大家高興高興。”陳毅一聽,不禁拍拍戰士的頭連聲叫好:“我再送你一支,現在點上抽吧。”戰士接煙點火,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立正行禮,跑了。直到背影消失在柳煙深處,陳毅才轉過身來對著彭雪楓,深為感慨地說:“帶兵有方,治軍有道啊!”
接著又送來幾匹戰馬。彭雪楓的一匹白如雪,范長江的一匹黑如漆。驃悍的戰馬喚醒了彭雪楓、范長江對于塞外的記憶。陳毅縱身馬背回首彭、范:“還看啥子哦,今日不賽,更待何時?”話未落,鞭已起,沙洲大堤上爆出團團煙塵。彭雪楓、范長江相視一笑,追著一抹棗紅而去。紅、黑、白三個色團濡染在柳煙里,恰似一幅潑墨長卷。柳堤外起落的湖鷗則是長卷的題款。
于是,陳毅得到《大柳巷春游》的第一首詩《試馬》:
淮水中分柳巷洲,平沙綠野柳絲抽。
春郊試馬優游甚,難得浮生似白鷗。
步入梨園,樹上“綠肥紅瘦”,地下“落英繽紛”。蜂鳴,蝶舞,陽光瀑布般跌落枝頭,又貼著樹干晶瑩地滴。雙溝槽坊老板、縣參議員賀子謨在梨園設下兩只幾案:一案圍棋,一案酒。陳毅與鄧子恢各執黑白興沖沖對弈起來。賀老板一手捧茶壺,一手拈短須,端坐一側微閉雙目并不觀棋,他陶醉于人生佳境中。棋子落在盤上,花瓣也落在盤上,有聲有色,相映成趣。半杯熱茶下肚,賀老板對景生情,輕聲吟出一首陸游的《卜算子·詠梅》來。陳毅聽罷,似有所動但并不出聲。他只是微微俯下身子,舉起的棋子卻久久沒有放下。原來,陳毅又得到他的第二首詩《賞春來遲,桃花已殘,同人有悼惜者,詩以解之》:
為惜春殘共舉杯,番番風雨苦相催。
人間好景隨時在,滿眼梨花錦作堆。
聽罷,賀子謨恭敬起立:“好一個‘人間好景隨時在’,愧倒陸放翁,羞煞賀子謨。下面,快請入座,‘為
惜春殘共舉杯’吧。”
酒是淮水釀,魚蝦淮水養,一片淮上情,洋溢杯盞間。按淮陰規矩,三杯下肚,主人敬酒。賀子謨說:“陳軍長,薄酒一樽,不成敬意。”彭雪楓接過話頭:“雙溝大曲早在清朝末年參加南洋勸業會就榮獲過國際金牌哩。”陳毅盛贊:“好酒呀,好酒,不愧天下名酒。將來打敗了日本鬼子,雙溝槽坊要建成個大酒廠呀。”賀子謨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敬謝首長獎勵扶持。自古以來,文人墨客,達官巨賈來雙溝飲酒者甚眾。蘇東坡就留下一首詩:‘冷硯欲書先自凍,孤燈何時燭成花。使君半夜分酥酒,驚起妻孥一笑嘩。’今日諸位將軍幸會雙溝,豈能無詩?”
陳毅提壺自斟,一飲而盡。接著,慢慢吟出他的第三首《圍棋樹下小醉》來:
圍棋樹下鎮日閑,君醉起舞我欲眠。
風動落英香滿座,拈花微笑意陶然。
入夜,在宋家祠堂看戲。淮北行署教育處蘇坤率領光明劇團演出《追韓信》。這個劇團的王福奎是馳名南京、徐州一帶的麒派須生,不久前,他毅然舍棄城市生活投奔新四軍,和一批京劇愛好者組成了光明劇團。座中還有奧地利醫生羅生特。剛剛演完《追韓信》,臺下掌聲未落,臺上一位演員高聲倡議:“請陳軍長來一個好不好?”臺下頓時爆出一片喝彩聲。接著,“陳軍長,來一個!來一個,陳軍長!”的啦啦聲如洪澤湖潮水一般洶涌起來。陳毅拉著羅生特走上舞臺,他用法語唱了一支《馬賽曲》,羅生特用華語唱了一段《空城計》。他們的表演把晚會推向高潮。演出結束,陳毅問蘇坤:“你們演不演新戲?”蘇坤回答:“也演新戲。前不久就演過《送子參軍》《兩條路》。”
彭雪楓說:“山子頭戰斗前夕,拂曉劇團還連夜編排了一個多幕劇《風雨之夜》,為鼓舞軍心、激發士氣立下戰功。”陳毅邊聽邊點頭,聽完,他深沉地說:“好一個‘立下戰功’。革命的文藝家,就是要為抗日立戰功啊!”
當晚,陳毅秉燭研墨,揮毫寫下他春游的第四首詩《晚會觀京劇》:
十里長淮步月遲,闌珊燈火啟情思。
舊歌不厭人含笑,抗戰新聲更展眉。
第二天上午,宋家祠堂依然濟濟一堂,座無虛席。泗南中學全體師生步入會場時,大家驚呆了:那位手持文明棍,頭戴瓜皮帽,身著黑長袍的倜儻紳士居然就是陳軍長?陳毅從山子頭戰斗,從捉放韓德勤談起,說形勢條分縷析,講政策鞭辟入理。懸河瀉水,大呂洪鐘;縱橫捭闔,語驚四座。
陳毅的第五首《宋祠講戰后和平》寫道:
不棄葑菲再縱談,民生國計話艱難。
澄清局勢今可見,群彥相看笑展顏。
葑菲典出《詩經·邶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原意是說葑和菲這兩種植物的莖和根雖苦澀但可食,采葉的時候不可舍棄了它們。陳毅用它比喻韓德勤雖然頑固反共,我們還是要以抗日大局為重,耐心教育團結他才對。
戎馬倥傯,忙里偷閑,短短三天只是一瞬。
第三天下午,陳毅一行登舟告辭了。淮水依依,湖鷗依依,夕陽依依,大柳巷綠樹依依。此情此景,化作《大柳巷春游》的第六首詩《淮河晚眺》:
柳岸沙明對夕暉,長天淮水鶩爭飛。
云山入眼碧空盡,我欲騎鯨跋浪歸。
彭雪楓軍禮送行。他嚴峻、偉岸,像是一尊呼吸著的銅像。張茜默默注視著彭雪楓,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愁云。是的,林穎沒能前來聚會。36歲的將軍,結婚才一年零七個月。
洪澤湖上,白鷗翩飛,它們的兩只翅膀,一只拍打著戰爭,一只拍打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