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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牽著你的手
作者:徐力揚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4-03-04 瀏覽次數:7823
徐肅、杜穎民親歷了抗美援朝戰爭的終戰時刻,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1956 年11 月,徐肅憑著頑強的毅力戰勝疾病,第一次見到年滿周歲的愛子向東。
2020 年10 月21 日,一枚“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戴到了94歲的爸爸胸前。
爸爸依靠在病榻上,用顫巍巍的雙手捧起紀念章,仔細端詳著……他沉默了很久,出人意外地喃喃說了句:“穎民呢?”
杜穎民是我的媽媽。8 年前,2013 年11 月,她在與癌癥頑強搏斗了3 年以后,辭世遠行。送別媽媽的最后一程,唯有一位最應該在媽媽身邊的人,沒有出現。他是我的爸爸。
媽媽在彌留中,最牽掛的是爸爸。爸爸已罹患阿爾茨海默病多年,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媽媽去世后,我們兄妹及家人生怕爸爸知道后,經受不住精神的打擊,一致決定向他隱瞞這個噩耗。房間里,但凡能夠觸發爸爸記憶的物品,媽媽生前的遺物,相框里媽媽的照片……都收藏起來。
爸爸常常會冷不丁問我們:“穎民呢?”
我們總是回答:“媽媽上班去了?!被蚴恰皨寢尦霾盍?。”
“哦?!卑职窒嘈帕?,便不再問了。
可漸漸地,爸爸似乎感覺到,媽媽這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經好久沒見著了。他詢問媽媽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時常還會出現焦躁不安的情緒。
為了緩解他的情緒,我就會打開電腦,翻開媽媽的影集給他看。
此時爸爸長久地凝望著媽媽,臉上流露出愛慕的表情。媽媽這時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爸爸徐肅,1926 年夏出生在江蘇沭陽。1939 年初,在民族危難之際,爸爸年僅13 歲就積極投入到抗日救亡活動中,并于次年滿腔熱血走向抗日戰場。從八路軍隴海南進支隊,到新四軍四師九旅,從解放軍華野二縱,到解放軍二十一軍……他在革命的洪流中成長,義無反顧,沖鋒在前。媽媽杜穎民,1933 年8 月出生在浙江平陽。1949年9 月剛滿16 歲時,參軍走進人民解放軍二十一軍六十三師的隊伍?;旧倥乃谶@支從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勝利硝煙走來的英雄部隊里,迎來了新中國誕生的燦爛陽光。
很長時間以來,以我們兄妹的眼光看父母愛情,一點也不精彩,一點也不浪漫。
爸爸和媽媽在同一個部隊里相愛,他們的故事似乎都是老套路,沒有懸念。
解放了,部隊大齡光棍漢的婚姻排上了日程,爸爸時任二十一軍六十三師政治部青年科科長,暗暗把周圍的單身女同志排隊摸底,最后目標鎖定在組織科一個入黨不久的見習干事小杜身上。浙江姑娘杜穎民,美麗熱情又大方,爸爸對她印象良好。
爸爸先找戰友包括小杜的科長幫他拿捏,受到鼓勵之后,花了整整一夜時間,寫了撕,撕了又寫,終于寫完了平生第一封求愛信。信里邊當然不會有普希金,不會有徐志摩,卻絕對是爸爸那一代人表達愛情的黃鐘大呂:小杜同志,我對你印象很好,希望我們能多接觸加深了解,成為非一般同志關系的朋友。此致革命敬禮。
抗戰老兵徐肅,榮獲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紀念章”“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 周年”紀念章。
徐科長和小杜同志經過一波三折,柳暗花明,終成眷屬。后來,他倆一個成了我爸,一個成了我媽。
爸爸和媽媽的愛情故事,對我哥、我姐和我兄妹三人而言,就像高天上的流云。只有爸爸,把這段經歷當作最寶貴的人生財富,珍藏在內心深處。
1987 年,爸爸從北京軍區后勤部政治部領導崗位離休后,用一年多的時間,伏案親筆撰寫了一部近30萬字的回憶錄《我走過的路》。后來媽媽也從中國銀行總行機關黨委領導崗位離休了,她專門買了一臺四通打字機,在家學五筆字型,練打字。每天一有空就坐在房間里,樂此不疲地把爸爸手寫的回憶錄《我走過的路》,一字一句敲入鍵盤。媽媽打字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有時半夜了,我還能聽到她在房間敲擊鍵盤的聲音。
媽媽用這臺早期的“四通”,耗時一年多,把爸爸撰寫的30 萬字的回憶錄全部錄入完成。沒想到的是,因為機器發生存儲故障,錄入的文件蕩然無存。我們全驚呆了!
媽媽卻沒事人一樣,不急不躁又重頭再來。若干年以后,我們讀懂了媽媽,與其說她在“練打字”,不如說她在重溫、在回味、在咀嚼、在享受她和爸爸共同走過的半個世紀人生風景。
爸爸在回憶錄中,專門用10 個章節,敘述了與媽媽從相戀到相愛的往事,一顰一笑,一點一滴,一字一句……
1952 年11 月6 日,爸爸媽媽在浙江奉化一間簡陋的營房里,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那時爸爸已經調任師組織科科長,是師黨委委員。一天,師黨委會議休息時,李光軍師長、張政政委很關心地問爸爸,你和杜穎民的結婚報告,軍里批下來沒有?
爸爸頃刻臉紅了,很不好意思地說,剛批回來。
師長政委高興地說,那好,今天是11 月6 日,是十月革命節前夕,是個好日子,你們的婚禮今晚就辦!
那年,爸爸26 歲,媽媽19 歲。
3 個月后,新婚的爸爸媽媽一同赴朝參戰。
爸爸媽媽所在的二十一軍,原來在浙江擔負對臺備戰海防任務??姑涝蝽懞?,改編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二十一軍,隸屬二十兵團,作為第二期赴朝作戰輪換部隊,于1953 年3 月出征朝鮮。
入朝作戰前,爸爸全身心地投入到部隊的各項動員工作中。這時,長期戰爭年代的積勞成疾,正悄悄向爸爸襲來。睡眠少,食欲差,身體更加瘦弱。工作時什么也顧不上,可一回到家,渾身就像散了架。
爸爸的狀況,媽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次次催促爸爸去醫院檢查,可一次次被爸爸推脫。他說,部隊即將入朝,各級崗位的干部剛配備好,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有時間去醫院。
3 月,部隊開赴東北。六十三師作為軍的先頭部隊,在鴨綠江邊宣誓后,冒著鵝毛大雪由輯安入朝作戰。
寒夜行軍,刺骨的風裹著大雪在林間呼嘯,山高谷深,積雪有一尺多厚。媽媽手腳早已凍麻木,又冷又餓,精疲力竭,摔倒了被戰友扶起來,繼續頂風冒雪向前進。是一直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前頭的爸爸,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堅強的身影,激勵著媽媽咬緊牙關,一步也沒有掉隊。
六十三師入朝后的第一個任務,是搶修昌城至妙香山段公路。
其時,抗美援朝經過五次大的戰役,戰線已經相對穩定在三八線附近,軍事行動與停戰談判密切配合,局部性攻防作戰依然頻繁。
修路施工,勞動強度、體力付出,以及面臨美機隨時空襲的危險,不亞于作戰部隊。師部機關的干部統統下派到一線連隊。爸爸率領工作組到一八八團三營七連,一邊與官兵一起開山、挖土、抬石、打夯,一邊調研連隊的政治思想工作。
經過日夜苦干,全師指戰員提前20 天完成了115公里的搶修任務。
緊接著,六十三師又轉戰敵我雙方對峙的“三八線”,接替六十軍一八零師的防務,準備參加夏季反擊作戰。
從后方換防到前沿,有數道敵機、敵炮的封鎖線。尤其是通過美軍遠程炮火封鎖線時,部隊需在5 分鐘內全部沖過去,稍有耽擱,美軍的大口徑炮彈就會冰雹一般砸過來。
大部隊隱蔽行軍,選擇走山間崎嶇小道。爸爸和司令部作戰科長奉命率領師的炮兵、輜重、各團的運輸連和馬車,與大部隊分開行動走大道。這意味著直接暴露在敵人空中和炮火的打擊下,處境十分危險。
肩負的重擔,高度的責任,使爸爸不敢有絲毫懈怠,八天八夜,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實在太疲勞了就到馬車上打個盹。終于率領隊伍安全到達指定地點歸建。
六十三師與一八○師換防后,立即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隨時準備戰斗。爸爸全身心地投入到紛繁復雜的戰前政治工作中。
那時,朝鮮戰場前方后方都一樣危險,敵機不斷飛臨上空掃射轟炸,敵人的炮火可從我軍前沿陣地向北延伸80 多里。前沿的戰區守備部隊都住在坑道,師機關住在稍微靠后一點的掘開式掩蔽部里。
可是一到雨季,掩蔽部頂部沒有防水阻隔,外邊下大雨,里邊下小雨,臉盆、茶缸、飯碗都成了接水的器具,被褥、衣服終日都是潮乎乎的。有的掩蔽部因為選址不當或蓋得不牢而倒塌,或被山洪沖垮。
爸爸和戰友們就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中,擠在一起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媽媽在組織科當干事,經常要單獨一個人跋山涉水,從師部所在地吉合洞走50 里的山路,往軍部所在地新崗山送報表。有時候,為避開南朝鮮敵特分子的襲擊,她還要從人跡罕至的叢林里穿行。軍衣被樹枝劃破了,臉上手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有時候要過幾道山澗河流,水深齊胸,衣服全濕透了,只有到達宿營地才能烘烤,任務緊急時,穿著濕軍衣也要走。
每當媽媽執行任務回來,爸爸只要有空,都會站在掩蔽部旁邊的石崖上,朝著她歸來的方向。當那個身影遠遠地出現在媽媽的視野時,一股暖流總是溫潤著她的心田。
高強度、高消耗的晝夜奮戰,不斷摧殘著爸爸的身體。
爸爸常常感覺惡心,尤其對飯菜里的葷腥,十分敏感,甚至難得一見的肉罐頭,嘗一口也會嘔吐。為了保證體力,就算難以下咽,也必須吃飯,后來他和媽媽就到山坡上,挖些野菜,用開水燙一燙,放點醬油或鹽拌一下就餐。師首長知道后,特批了一些朝鮮幣,讓爸爸到朝鮮群眾那里買點咸菜、蒜頭來開胃助餐。
爸爸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一直在忘我地工作,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堅強的身影,依然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中。
抗美援朝戰爭的最后一戰——金城戰役打響了!
這是志愿軍轉入陣地戰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二十一軍六十三師作為第二十兵團的預備隊,還沒有完全投入戰斗,摧枯拉朽般的夏季反擊作戰,就為朝鮮停戰協定的簽字劃上了句號。
爸爸媽媽親歷了長達三年零一個月的抗美援朝戰爭的終結時刻。他們和戰友們一起,在軍事分界線上為戰爭的勝利而歡呼!
朝鮮停戰以后,爸爸在參加軍黨委擴大會議期間,被診斷為肝膽疾病。
軍醫務主任吃驚地對爸爸說,徐科長,你是鐵打的嗎!黃疸指數這樣高了,咋就沒倒下?
在師首長的命令下,爸爸不得不放下手邊的工作,到后方醫院住院治療。
等待轉送后方基地醫院的日子里,爸爸和媽媽難得有了幾天單獨在一起的日子。這是爸爸媽媽戀愛和結婚后,第一次牽手漫步在異國他鄉的金秋里。
他們仿佛剛剛發現,朝鮮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樹木蔥蘢,花香四溢,漫山遍野的金達萊花悄然綻放,山澗小溪潺潺,空氣格外清新。
兩人依偎在一棵參天松樹下。媽媽憂心忡忡地對爸爸說:“你還真以為是鐵打的呀!現在停戰了,到后方醫院一定要好好地檢查一下,把病治好?!?/span>
“我雖然不是鐵打的,但不會輕易被一點病痛壓彎?!卑职盅鐾^頂高大挺立的松枝,深情地說,“看到這松樹了吧,頂風冒雪,四季常青,巖石上也能扎根,是風骨和意志的象征。我一定學習這樣的精神。”
從小失去親情溫暖的爸爸,童年缺愛,成年后對親情的渴望和感受格外看重。家庭的建立,彌補了他內心深處的缺失。他愛媽媽,愛家庭,媽媽在他心中最美麗。爸爸多么希望自己能夠像擎天大樹一樣,為心愛的人遮風擋雪,撐起一片藍天。
媽媽輕輕把頭靠在爸爸的肩膀。正值桃李年華的媽媽,年輕,單純,爸爸是第一個走進她心田的男人。在她眼中,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堅強的身影,一直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前頭,給她一種無形的力量。
從朝鮮前線回到祖國,從沒住過院的爸爸,先入住安東(今丹東)醫院,3 天后又被轉送到沈陽陸軍總醫院。
爸爸的病情因為長時間延誤,已經非常嚴重了。經北京協和醫院外科系主任吳英愷教授(我國心胸外科奠基人之一,院士)建議,爸爸被轉到了北京協和醫院。最后確診為慢性肝炎引起的早期肝硬化。
六十三師黨委在爸爸住院以后決定,任命爸爸為一八八團政委,保留師黨委委員職務。
爸爸聽說,肖潮政委還在全師干部大會上做了檢討,他說,今后組織上一定要關心愛護干部的健康,徐肅同志長期帶病堅持工作,而我們只考慮工作需要,結果把他拖垮了,這是個教訓。
李光軍師長建議爸爸采取中西醫結合的方法治療頑疾,還向爸爸推薦了北京一位治肝病的中醫名醫李振三老先生。細心的李師長還考慮到,看中醫服中藥可能要到協和醫院外面住,讓爸爸去找原六十三師的老師長、時任防空軍副參謀長的葉太清解決住處。
1955 年元旦后,師首長還特地批準媽媽從朝鮮前線來北京看望爸爸。
這時,爸爸已經通過李光軍師長的推薦,與北京的中醫名醫李振三老先生取得了聯系。經過北京協和醫院同意,臨時住到醫院外的防空軍招待所,采取中西醫結合的方法,對癥治療。
爸爸媽媽又相聚了。他們新婚不久就上了戰場,離別的思念,相見的幸福,使他們倍加珍惜團聚在一起的時光。
媽媽同時帶來師首長的親筆信。信中特別說媽媽不光是作為妻子,也是代表師黨委來慰問和看望爸爸的。
正是媽媽的雙重身份,把一場突然的變故降臨到爸爸媽媽的身上!
媽媽來北京陪護了爸爸1 個多月,每天既當妻子,又當護士,買菜、做飯、洗衣、煎藥,無微不至地照顧爸爸。直到接到部隊通知,讓她到山東曲阜集訓,準備轉業。此事在部隊進行過傳達教育,媽媽已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部隊要正規化建設,軍委決定師以下部隊不留女同志,一刀切。
臨別前,媽媽特意用芝麻作餡料做了一鍋熱氣騰騰的寧波湯圓。
爸爸邊吃邊開心地說:“湯圓好!象征著咱家今后團圓美滿!”
爸爸沒有察覺,媽媽那時已是淚眼朦朧。
媽媽走后不久,爸爸忽然聽說,媽媽在山東集訓時見到李師長,哭得非常傷心,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爸爸大吃一驚,趕緊致信媽媽詢問其詳。媽媽搪塞不過去,只好道出實情。
原來,媽媽在北京探親期間,曾經到協和醫院醫務部詢問爸爸的治療情況。協和醫院不知道媽媽和患者的關系,看了介紹信,十分重視,馬上找來主治大夫介紹病情。
主治大夫是一位美國留學的醫學博士。他如實相告,患者是因為患慢性肝炎沒有及時治療,造成再次黃疸發作,肝組織已呈現早期硬化表現。
大夫讓媽媽回去向部隊首長匯報,這種慢性進行性疾病,是目前醫學上尚未解決的難題。患者的生命只能維持3 至5 年。
媽媽像遭到晴天霹靂!大夫的結論無疑是宣判爸爸“死刑緩期執行”。在媽媽的愛情生活里,爸爸是她的唯一,沒人能替代。她無法相信,自己托付終生的人,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一直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前頭的堅強身影,有一天會遽然倒下。
但媽媽畢竟經歷過戰火硝煙,她在醫院不動聲色,在爸爸面前含而不露,只把痛苦和焦慮埋在心里。
可當媽媽來到山東曲阜集訓,見到師首長時,李師長一句親切的問候“徐肅好吧?”觸發了媽媽埋在內心的悲傷,她不禁慟哭不已……
生命的盡頭,只有3 年至5 年了?協和醫院那位醫學博士的診斷,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在爸爸心頭,時時折磨著他,使他寢食難安,如墜深淵。
爸爸從不相信命運,這時也不由自主地詛咒命運的無情。難道激烈的槍林彈雨,沒有奪去自己的生命,和平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可惡的病魔卻從天而降,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恰恰在此時,媽媽又懷孕了。爸爸得到消息,不但沒有喜悅,而是增加了更大的痛苦和不安。他擔心自己不能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不能分擔妻子的重擔,相反會給她帶來更沉重的枷鎖。
在那段暗淡的時光,爸爸默默把焦慮和不安吞咽在肚子里,在激烈的思想斗爭中進行著自我救贖。他回顧自己走過的路,12 歲就開始從事革命活動,13 歲參軍,烽火硝煙中一直勇往直前,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面對疾病,豈能就這樣意志消沉,被病魔壓垮?
他的心胸慢慢從陰暗中走了出來……
“大夫說我的生命只有3 至5 年,如果是這樣,3 至5 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有毅力有勇氣有信心,一定會戰勝病魔,還給你一個健康的丈夫,還給我們未來的孩子一個真正的家!”
媽媽捧讀著爸爸的信,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一直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前頭的堅強身影,又出現在眼前。
媽媽深情地回復爸爸,我相信你決不會輕易被疾病壓倒,我會照顧好自己,讓孩子平安出生,我們等你回家。
爸爸開始以驚人的毅力與疾病作斗爭。他積極配合中西醫治療和日常生活護理,鉆研有關肝臟疾病的知識,學習治療肝膽病的中草藥的配伍。協和醫院還把爸爸轉到生活條件非常優越的北京小湯山療養院休養治療。
對癥的治療,健康的心態,優越的休養,親人的關愛,使爸爸的病情在逐步改善,爸爸的信心在逐漸增強……
若干年以后,媽媽在回憶那段往事時,動情地對我們兄妹說,你們想象不出,那道坎兒,爸爸跨過去有多么難!
同樣,那道坎兒,媽媽跨過去有多么難!
那時正逢部隊整編,媽媽轉業分配在人生地不熟山東濟寧工作。爸爸重疴在身,與她天各一方。她懷著身孕,妊娠反應很大,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要獨自面對新的工作、新的生活,真是困難重重。但媽媽從無一句怨言。
1955 年11 月2 日,媽媽分娩了,生下一個7 斤重的兒子,我的哥哥。爸爸得到喜訊,心潮澎湃,欣喜若狂,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飛到山東,可醫院沒有準假。媽媽在月子里,全靠一起轉業在當地的戰友照顧。
初為人父,爸爸的激動無以言表。他翻遍字典,冥思苦想,給兒子取名。在幾十個候選名字中,遴選出一個他認為最能表達自己情和愛的名字。
這是那個時代屢見不鮮的名字。但爸爸選用這名字,不僅包含著對革命領袖的拳拳愛心,也凝結著對遠方親人的依依衷情。因為,親愛的妻子,親愛的兒子,在山東。
我的哥哥,名字叫——向東!
向東一周歲時,媽媽帶著他來療養院探親。
那是一個旭日初升的早晨,媽媽滿臉陽光,攙扶著搖搖晃晃剛學會走路的向東,向爸爸走來。
爸爸站在療養院的大門口迎接她們。看到步履蹣跚,咿呀學語已會叫“爸爸”的向東,一把將他擁入懷中。長久壓抑在內心的感情閘門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宣泄出來,淚流滿面!
逆光中,爸爸全身撒滿金光,在陽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媽媽的視線模糊了。
那個瘦弱的肩膀,那個挺直的腰板,那個一直閃現在人影憧憧的隊伍前頭的堅強身影,從來就沒有倒下,從來就不會倒下!
后記:耄耋之年的爸爸,現躺在解放軍總醫院第七醫學中心的病床上,我多么期望他能夠再次創造生命的奇跡。
(作者簡介:徐力揚,原北京軍區總醫院放射科副主任技師,技術五級。1976 年參軍,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