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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里我追尋著夏光
作者:劉誠龍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4-08-12 瀏覽次數:7833
夏光
那時候,現代京劇《沙家浜》正在全國走紅。夏光到上海出差,戰友送他一張戲票,他看得入迷,看得恍惚:郭建光是誰?1982 年5 月,譚震林在華東七省市黨史工作會上,對著麥克風說:“《沙家浜》的斗爭故事是真實的,‘郭建光’現在就在臺下,他的名字叫夏光。”夏光大名,從此遠揚,可他卻說“戲劇中的郭建光是新四軍指揮員的一個縮影,而我只是沾了一個‘光’字。”
為追尋夏光,我來到沙家浜,考證夏光對郭建光的一個解釋。老人家說郭建光不是一個人,是當年奮戰在陽澄湖120 平方公里中的3 位抗日指揮員的縮寫,一個是郭曦晨,一個叫李建模,最后一個才是他夏光。千里萬里,我追尋著夏光。出發之先,我很是猶豫,好幾個月前,民營企業家彭宏鐘先生邀我去拜訪夏光,我遲疑又遲疑:夏光已然故去,我去尋他,有甚意思?寒風獵獵,細雨霏霏,我到了沙家浜,聽說了這一節軼事,心中甚慚愧,方覺此行不虛。滾滾紅塵,滔滔名利,我浸染其中有多久了?是該找一處清澈澄明的湖泊,洗一洗了。
我不曉得夏光是誰,更不曉得夏光是我們湖南邵陽人。郁達夫先生說,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隸之邦,一個出現了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是不可救藥的生物之群。我們這地方出了個英雄,而我們都不太知道,這是誰的錯?
十多歲的夏光,千里萬里,追尋著遠處的星星之光,從偏遠的湘西南,跑到遙遠的武漢,去毛澤東主持的農民運動講習所里聽課。當年他年紀小,個子矮,人未長成,遠沒后來身材魁梧,據說當年夏光是特活潑的,每聽上課鈴響,便搶位置,去搶最前面一排座位,聽一位帶著濃重湘音的大哥在講臺上鏗鏘陳詞。夏光是在毛澤東的臥室里入的黨,據說那時楊開慧也在農講所,夏光跟在毛澤東后面喊大哥,站在楊開慧前面喊大嫂。20 年彈指一揮間,再喊大嫂,大嫂已不應了,大哥卻還會以湘音相應答的,夏光卻不找了。郭建光紅透全中國,而英雄的原型夏光卻以莫須有的“疑罪”,正在接受批斗。有位老戰友在北京看完了《沙家浜》,跑到南京,叫老人家去“上訪”:“戲里的郭建光就是你,這說明上面是肯定你的,快去找組織吧,你的問題就會解決。”夏光卻拒絕了好意:“我不能以功臣自居,我等待歷史去說吧。”
歷史給了夏光一個說法。夏光從武漢農講所回到邵陽,秘密鬧革命,而其時,老蔣發動四一二政變,夏光在家鄉呆不下去,穿越原始森林,跑到廣西隱蔽起來,國民黨抓不著夏光,便抓了他爺爺,他大哥,他小弟,都被殘忍地殺了,他都忍痛隱著;后來他老爹也被迫害而故去,他再也忍不住,再次穿越原始森林,跑回老家奔喪,卻“自投羅網”,被國民黨逮了個正著,被投入獄。武岡好幾位黨員被殺,解放后有人質疑:很多地下黨員被殺了,夏光為何不死?正是這一疑,夏光被審查了20 多年。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夏光叛過黨,出賣過黨員,而夏光卻因之遭難。夏光不可以去找當年農講所上課的毛老師證清白嗎?夏光不曾去。湖南人有個性,湖南人這個性不害別人,卻害自己,害了小半生。等到1979 年,夏光被徹底平反,他已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了。
夏光有過榮光,這榮光不僅是展現在沙家浜的光輝歲月,也展現在解放后的職務輝煌。他當過淞滬剿匪司令,當過幾所海軍學校校長,還有郭建光的桂冠戴在頭上,不正可以榮歸故里?然而,夏光自上世紀30 年代再次從家鄉出發,本來打算去延安的,卻經徐特立介紹去了新四軍,此后再也不曾回來過。全國人民都曉得郭建光,卻沒多少人曉得夏光,邵陽家鄉又有幾人曉得夏光?我曉得邵陽有魏源,有蔡鍔,但我真不曉得有夏光。我的鄉黨彭宏鐘先生在上海搞房地產,偶遇了夏光兒子夏軍,才曉得家鄉有過這樣的英雄。這個彭總,房地產也不搞了,來慫恿我去追尋夏光,商人不言碌碌之利,而孜孜求義了?夏光已離開了人世,享年104 歲。斯人已逝,何處話悲壯?旁有鄉黨周玉柳先生敲邊鼓,做我“思想工作”,便又邀了武岡搞黨史搞了30 余年的肖時升先生,我們4 人于三九寒冬,從湖南出發,哐當哐當,乘上火車,千萬里去追尋前賢。
前賢已不在,前賢之后人在。上海徐家匯,細雨淅淅瀝瀝,細雨敲梧桐,梧桐葉落滿地,在一個老干部中心的大廳沙發一角,我們拜見了夏軍先生。夏軍先生身材高大,繼承了其父平和之風,未曾繼承的是,夏老不從戎,而從文了,退休之前當的是教授,溫文儒雅,歲月滄桑,其俊朗的身板略顯老態。夏老話不多,談了夏光一些生活小事,舍此外并不多說,只是告訴我們,在無錫,還有夏光一位老下屬,至今健在,是陽澄湖“36 位傷病員”唯一的“活化石”。
“夏光啊,夏光是個好首長”,在無錫一家康復醫院里,真沒料到,九旬有二的新四軍老戰士吳志勤吳老,生命力那么頑強,白發稀疏,而精神卻矍鑠。我們走進醫院房間,吳老正與老伴四目相對,四手相握,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待我們問起往事,吳老拉開保暖褲,拉到大腿,幾個彈孔觸目驚心,跳入我們眼簾。吳老不但在陽澄湖打過日軍,也參加過抗美援朝,談起崢嶸歲月,老人很是激動,“老首長很會打仗呢,他指揮打仗,很有智慧,很慎重,不輕易出手,一出手便有很大把握的;我沒死,活到現在,也是首長愛護士兵呢,不輕易將我們往槍口里送呢。”吳老也是九死一生,他說有回碰到日軍,他跑到老鄉家里躲起來,躲無所躲,躲到老鄉豬欄里,糞坑齊腰深,他摘了一根蘆葦,含在嘴里,若是日軍搜尋到豬欄,他就準備深呼一口氣,沉潛糞坑里去,好在日軍只在豬欄外蘆葦堆旁,刺刀亂刺一陣,走了。而吳老本來腿上有傷,因此傷重,才跟其他35 個“傷病員”一起留在陽澄湖的,這次被糞蛆亂咬,使其大腿終身帶疾。
吳老耳是那么聰,目是那么明,思維仍是那么敏捷,嗓音仍是那么響亮,縱使我們在旁邊打些耳語,悄悄說著夏光解放后的遭遇,也讓吳老聽個正著,大聲嚷出三個字“不公平”。戰友情深,吳老思維跳,跳,跳,多是在蘆葦蕩里跳躍。我原以為蘆葦蕩,只是我們老家山頭上與水藻邊的巴茅草,深或深矣,也不過是草。到了沙家浜,才曉得誤矣,那蘆葦啊,如細竹一樣,有節,節里虛心;高聳,高有三兩個人高;浩浩蕩蕩,莽莽蒼蒼,而陽澄湖水系發達,十分清亮,當年吳老與夏光等前輩,架小舟出入風波里,那里沒有浪漫,只有壯烈。經過了生與死,其中戰友情誼,我們怎么能懂得?
與我們一起陪著吳老的,是吳老的兒子,他是這家醫院的醫生。沒幾刻,吳老女兒也來看吳老了,我們沒問其職業,看到她穿著一條發白的牛仔褲,面容有點清瘦,那模樣,也不太像是富貴人家的。我問吳老:您的孩子,現在干著平常工作,您覺得公平嗎?吳老連說公平,公平,我孩子都有工作,享福啊。我蠻多戰友,犧牲了,命都沒了,哪有孩子?
說起這話題,同去的肖時升先生說起了夏光一件小事:夏光丟下粉筆,投筆從戎去,老家還有老婆孩子的,槍林彈雨一二十年,不再相見,待到新中國成立,夏光得知孩子依然在家鄉面朝黃土背朝天,身份是農民。孩子也曾來找過他,他卻一句話打發了:我不能安排你工作,當農民不也是工作嗎?夏光這里的邏輯是:打江山,不是后代就可輕易坐享江山的。理,夏光樹起了新理;情呢,卻還是舊情,革命新理未曾泯滅人倫傳統:夏光每年都拿自己工資寄回家鄉,周濟孩子。很多年過去,見多了世態人情,夏光移心改志否?沒有。夏光依然不曾改變此中情與理,其曾孫長大成人,也想跳出農門,沿著老爺爺步子,當兵去,他特地從湖南老家找到南京,要老爺爺向人打招呼,夏光仍是一句話打發:自己的路自己走。硬是活生生拒絕了。好在家鄉人民過意不去,將老人曾孫送去了部隊。待其轉業回來,也是干著普通人活計,沒入“仕大夫之族”。
夏光高齡,翩然故去,其骨灰一分為二,一半歸家鄉,一半歸了沙家浜。在蒼茫的水鄉沙家浜,長眠著一位共和國的功臣,我們4 位來自將軍故鄉的后輩,到得墓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連敬兩次三鞠躬,其中一次,我說不上為何而鞠,但加上的一次,是為夏光高風亮節對待自己的“將二代”“將三代”及“將后代”而鞠躬。老革命的情與理與新大夫的情與理有著不一樣的質地:老革命的,是血與火打造的,一些新大夫呢?多是名與利所造吧?品質的質地是千差萬別的,有的是金打造,有的是銀打造,有的是破銅爛鐵打造,還有的是紅塵或灰塵打造。人萬千,品千萬,品質又哪能一樣呢?
在無錫告別吳老,我們再次上路,去南京追尋夏光,那里有位80 年代夏光的下屬,其在《我給夏老當黨史聯絡員》中寫道:“說起革命老前輩夏光,我的心中就會涌起一種激情,《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真的,每次見到他……頓時,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再多的煩惱化為烏有,連心情也豁然開朗。”有這樣情深的人在,我們定然會挖掘出很多夏光的故事吧?結果卻是無功而返。約好去拜訪,他說下午開會,讓明天去;次日大早,我們去了機關,寒風凜冽,久等不至,打電話去探問老人家,他卻說去了徐州;去其辦公室吧,辦公室的人給老人家打電話,他說過下就來;待等了很久,再打電話給他,他沒接,發來信息:對不起,我在外地,你們到南京多玩幾天吧,等我回來。
回程車票早已買好。我們不等了。不想等了。我們已尋著了夏光,夏光安息在了沙家浜,我們可以欣然回家了。回家路上,我們唱著郭建光唱的京劇,唱給夏光聽:馳騁江南把敵殺,消滅漢奸清匪霸,打得那日本強盜回老家。等到那云開日出,家家都把紅旗掛,再來探望你這革命的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