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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等功臣歸田園 隱功埋名常助人——記老兵孫明芝(下)
作者:孫維 責任編輯:劉順發 來源:《鐵軍·紀實》2013年第9期 日期:2013-12-04 瀏覽次數:7832
從一個5歲就沒了娘的苦孩子,到抗美援朝第一個用高射機槍擊落美軍飛機的特等功臣,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農民,到名揚天下的英雄,“老兵”孫明芝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滿傳奇色彩。
特等功臣孫明芝(1926.4—2011.10)
生命奇跡
歲月流逝,父親和我講的最后一句話是在哪一天,講了什么,我已記不得了,但是,父親永遠不能講話的日子,卻像刀子刻在我腦海里一樣,一輩子不會忘記。
讓父親從“老家”走吧
那是2010年2月6日,農歷臘月二十三,也叫小年,我們當地稱為祭灶,是個傳統的節日。那天是雙休日,本來我是打算回沭陽陪父母吃飯的。但由于時近春節,工作比較忙,我想,反正快要過年了,這天就不回去了,等放假多陪陪老人吧。此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說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沒想到,一語成讖,成了我永遠的遺憾和揪心的痛。
下午3點多鐘,我接到二姐電話,說父親快不行了,讓我趕緊到醫院。二姐講話聲音明顯發抖,帶著哭音,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我十分害怕,難道父親這次真的……我不敢想下去了。到了醫院,只見父親躺在床上,身上打著點滴,雙目緊閉,任我一遍一遍地喊,什么反應都沒有。我握了握父親的手,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這些年,父親盡管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但他兩只手,卻像歷經嚴寒烈日風吹雨打的樹皮,粗糙堅硬,遒勁有力。而現在,父親的左手雖然還和以前一樣,但右手卻軟綿綿的,沒有半點力氣,我悔恨自己沒有早點回家,沒有把父親早點送到醫院。前幾年,一到臘月,父親總是要到醫院住個十天半月,掛掛水,擴張一下血管,調養調養,再回家過年。這一年,因為媽媽身體也不好,到外地醫院檢查了幾天,本來需要住院治療的,考慮到父親沒人照顧,開了點藥回家吃,準備過了年再說。說也奇怪,媽媽身體不好那段時間,父親倒是比以往好了許多。就這樣,住院調養的事就給拖了下來。誰知這次僥幸和大意,竟鑄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
父親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被診斷為急性腦梗死,當晚轉到重癥監護室,我顫抖著手,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時間已是農歷二十五凌晨。我問醫生“您看我父親還能有多少時間?”“很難說。”“能過得了年嗎?”“恐怕過不了。”當時離過年只剩下四天時間,如果年都過不了,說明父親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我和媽媽商量,既然這樣,那就按照父親的要求,讓他回老家,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吧。
在“老家”家屋的三個月
隨著弟兄姊妹陸續進城謀生,家里的房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了,四面漏風。臘月時節,天寒地凍,沒有空調肯定不行。于是,我連夜安排:一撥人趕緊回家打掃房子;一撥人回家把二姐家的柜式空調機拆下,買新的已經來不及了;還有一撥人天一亮就到市場敲門,買棉被、塑料紙等用來將門窗裹住,防止透風。就這樣,大家飯都沒顧上吃,一直忙到下午3點,才把老家的房子整理得可以住人。媽媽催著把父親送回家,我不死心,找到院長,問到底能不能熬到過年。經過緊急會診,院長以肯定的口吻和我說:“現在情況還可以,必要時,把呼吸機用上,確保老英雄過年。”我如釋重負,長長出了口氣,全家人懸著的心也暫時放了下來。
那一年的年夜飯,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沒有父親參加的年夜飯,大家雖然圍坐在一起,心卻都飛到了病房。我們草草吃了點飯,留下幾個人照顧媽媽,其他人都來到了醫院。按照規定,重癥監護室只有下午3點到5點可以探視,其他時間不讓家人進去。我要其他兄弟姊妹以及孩子們在觀察室里等候,我自己則在觀察室門前不停張望,來回徘徊,默默祈禱。直到午夜的鐘聲敲響,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綻放,密集的鞭炮聲響成一片,我雙手合十:“大,您迎來了新年!”
一天、兩天、三天……父親奇跡般的過了正月初五,醫生告訴我,需要把父親的氣管切開,不然吸痰器已經很難把胸部的痰吸出來。吸痰的過程相當痛苦,要把管子插到很深的地方,每次吸痰父親都疼得整個人都縮了起來,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抖動。切開氣管,吸痰就容易多了,但同時意味著父親即使大腦意識恢復,也不可能再講話了。不切氣管,痰吸不出,意味著就要活活被堵死,切開氣管,可能多活些時間,但從此剝奪了父親講話的可能。切,還是不切,真是萬分糾結,萬分痛苦。最終,還是讓父親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頭占了上風,同意對父親進行切管手術。
父親好強了一輩子,在家說一不二了一輩子,最終卻在自己的生死問題上,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這恐怕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由于這個決定,父親創造了他生命的奇跡,同時也飽嘗了無盡的痛苦。當初的決定,對還是錯,我至今仍然無法確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還有這樣一次選擇,我一定不會同意讓父親再受那么多苦的,因為,父親這輩子受的苦實在是太多了。除了戰爭年代六次負傷,父親前前后后做過五次大的手術,前面三刀后面兩刀。每次都從鬼門關前闖了過來。醫生說,要是再有需要,連下刀的地方都沒有了。
父親的生命 糾結的兄弟姐妹
切開氣管,理論上就要呆在重癥監護室,因為那里空氣是經過消毒的,實行的是無菌操作。而普通病房,因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切開的氣管直接和空氣接觸,極易引發感染。又過了大概有十天時間,媽媽和二姐堅決要求將父親接到普通病房。她們的理由是,切開氣管,是為了讓父親多活幾天,讓家里人多陪他幾天。像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重癥監護室,不讓家里人陪伴,連什么時候走了都不知道,那切開氣管還有什么意義?我也持同樣的看法,在征得其他家庭成員同意后,把父親接了出來。醫院對父親很照顧,特意給安排了一個單獨病房,便于家人陪護。此時,雖然父親的頭腦仍然沒有恢復多少,但眼睛已經可以睜開,對聲音也有反應,喊他時,有時眼睛會朝你看。神奇的是,盡管經常發燒,但只要用點退燒藥,馬上就好了。就這樣,父親在醫院里過了三個多月。
農歷四月初,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剛從醫院看過父親,還沒到家,就接到電話,叫我趕快回去。等我跑到醫院,病房里已經擠滿了人,只見父親面色發紫,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地喘氣。院長聞訊也趕了過來,經與在場的醫生商量后,和我說:“趕緊回去吧,今夜可能危險!”我一聽這話,讓弟弟趕緊回二姐家拿父親的衣服,父親的送老衣早就準備好了,從里到外都是部隊的老式軍裝,因為父親身材比較高大,為了找齊這套衣服,費了不少功夫。我自己則和二姐坐上醫院的救護車把父親往老家送。好在老家的房子此前已經收拾好了,否則還不知亂成什么樣子。一路上,我抱著父親,不停的呼喊:“大大,挺住,挺住啊,大大,堅持啊,堅持啊,大大,馬上到家了,馬上到家了。”二姐邊喊邊哭,嗓子都啞了,我們也都忍不住地流淚。十幾里的路程,要在平時,開著車子,眨眼就到了。那天卻覺得十分漫長,最大的擔心是父親在路上就走了,那他這些天的罪就白受了。一直到進入老房子里,七手八腳地把父親的衣服穿好,瞧瞧父親還在喘氣,大家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醫院對父親十分尊重,特意派了一個醫生、一個護士到我家,并帶來了氧氣瓶,希望能讓父親盡可能多在家過一點時間。
父親回家的消息不脛而走,從早到晚,前來探望的父老鄉親一波又一波。來看他的很多是老年人,不少人隨意在房間里抽煙吐痰。按說,對于一個氣管切開的病人來說,這是絕對不容許的,說也奇怪,父親像是百毒不侵,竟然沒有絲毫影響。只要有人來看,父親就靜靜的,眼睛望著,像是能聽懂人家的話。到了晚上10點以后,就上氣不接下氣,張大著嘴喘,臉憋得通紅,吸氧也沒有用。為了能夠讓我陪伴父親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單位主要領導對我很照顧,要我請假在家。我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 聽說父親快不行了,趕來看望后把我拉到一邊,說:“我和你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我們都希望老英雄長命百歲,但依目前的情況,與其讓老人家這樣受罪,不如停止一切治療和進食,讓老人家早點走。我想,老英雄如果自己能夠決定,他一定會同意的。”我深知,像這樣非同小可的話,不是鐵桿兄弟,是不會說的。而且,他的說法是理智的,是為了父親好。但對我來說,父親多活一天,畢竟多了一天雙親同在的時光,而一旦父親撒手人寰,則永遠也無法再見。我緊緊握住朋友的手,內心萬分糾結,百轉千回。第二天,我把朋友的建議和媽媽講了,媽媽說:“他活著也真是太受罪了,我也有這個想法,你們兄弟姊妹們商量一下吧。”
我兄弟姊妹共七個人,大家對此意見不一,最小的弟弟強烈反對,說父親眼睜多大的,我們怎么能忍心這樣做呢。二姐多年來一直服侍父親,是盡孝最多的一個。一天24小時,二姐和媽媽,還有另外一個親戚三班倒的看護父親。媽媽年齡大了,二姐總讓她多休息會兒。那位親戚對生命監護儀、吸痰器、氧氣瓶等一些設施不會使用,這樣,看護主要任務就落在二姐身上。二姐對父親的了解最多,深知父親的苦楚,同意放棄治療。大家意見不一,最后小弟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就你說了算吧。”“我要一個人靜靜地想一下……”說著,我獨自離開了家。
讓父親的生命融入春天
家里現在的房子,并不是我小時候住的草房,而是父親在上世紀80年代初新建的六間瓦房。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一件家什、每一件農具,都留下父親的氣息,承載著父親太多的辛苦、太多的依戀。對那些街坊鄰居,父親更是充滿了難以割舍的感情。也許,這正是父親堅持要從家里走的原因吧。
四月的鄉村,麥浪滾滾,滿目蒼翠,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小花在河邊競相開放。方瓜吐著金黃的花蕊迎風搖曳。父親5歲時,奶奶就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了,不久,爺爺也離開了人間,留下一個姑姑和父親相依為命。早些年,姑姑健在時,我曾問過她,父親的生日是哪一天,姑姑告訴我,她也忘了準確的時間,只記得是方瓜開花的季節。方瓜開花的季節,不正是當下嗎?我的心猛的一顫。父親生在四月,走在四月,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就讓他的生命融入春天,融入自然,萬古長青吧。主意既定,我在最后征得媽媽的同意后,決定請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回去,同時帶走一切藥品和醫療器械,只給父親喝水,不再通過鼻飼進食。醫生護士剛走,全家人已哭成一團。我愛人不停地勸我,她自己也不禁泣不成聲。因為,我們知道,就在這一兩天時間里,我們將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到了晚上,二姐照例給父親擦洗身體,發現父親又發燒了,身上熱得燙人。要是在醫院,或是醫生走之前,給顆退燒藥吃,或許很快又好了。可現在,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似乎在說,實在受不了啦,讓我早點走吧,似乎又在說,你們一個個不聞不問,怎么這樣不孝。“去醫院拿點藥吧?”弟弟首先動搖了。父親的呼吸聲像是針一樣戳在我的心上,我跪在床前,雙手撫摸著父親的面頰,眼淚不停地往下掉,父親則緊緊攥住我的手。二姐嘆了口氣,從兜里拿了顆藥出來。原來,她在醫生走前,悄悄的把藥藏了幾顆。大家這才知道,二姐雖然同意放棄治療,其實她比我們更舍不得父親,只是更不忍心看著父親受這么多罪!說也奇怪,父親吃了藥以后,不但燒退了,不喘了,眼睛好像也有神了。連續四天,父親就靠喝點水維持,精神居然出奇的好,一點沒有要走的樣子。我把情況打電話告訴了院長,他說:“這么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估計是不行了。這樣吧,我讓醫生過去采點血化驗一下,看電解質紊亂沒有?如果電解質沒有問題,干脆再回來住院!”
讓我們大喜過望的是,父親的血液化驗結果竟和在醫院時一樣。看來父親不愧是英雄,果真非同凡人!就這樣,父親再次回到了醫院。
淬過火的鋼刀 真正的伉儷情深
201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60年。為了紀念這場偉大戰爭,鳳凰衛視在全國宣傳十名戰斗英雄,包括犧牲的黃繼光、楊根思,還有樣板戲《奇襲白虎團》中嚴偉才的原型楊育才等,楊育才早幾年也已經去世了,活著的據說連我父親在內,只有三個人。由于父親已經不能講話,攝制組根據我提供的線索,主要采訪了父親的老戰友、原沭陽人武部宋吉月政委,父親在朝鮮戰場上的老營長、無錫市民政局原優撫科長欒波同志,以及父親同連隊戰友、浙江金華離休干部王向陽同志。后面這兩位同志,都是在媒體宣傳父親的事跡后聯系上的。當攝制組最后來到病房拍攝時,我告訴父親:“這個片子是為紀念抗美援朝60周年拍的,將在鳳凰衛視《大視野》節目播出,全世界都能看到。還有,宋伯伯、欒伯伯、王叔叔都很關心你。”父親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嘴動了動,一滴淚水悄悄地從眼角流下。這時,我才肯定,父親是有意識的,至少這個時候是有意識的。由此我想到,當我們決定放棄治療時,父親其實是知道的。一方面他實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也想早點解脫,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與他朝夕相伴近50年的媽媽,舍不得我們這一群孩子。也許,潛意識里,他更想等來他入朝60年的日子。最終,父親體內旺盛的生命力在和病魔搏斗中占了上風,就像一個堅守陣地的戰士,不到最后一刻,是絕對不會放棄的。正如一個詩人所說,父親不愧是淬過火的鋼刀!
專題片拍好后,我們天天盼著早點播出,盼著能讓父親在活著的時候看到。誰知,由于復雜的原因,據說也有出于對美關系的考量,要選擇一個最佳時機,整個播出計劃被一推再推。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近200斤的體重,瘦得一點肉都沒有了,一根根骨頭清晰可見,就像一具睜著眼睛的骷髏。我和二姐說:“看來我大是等不到這個片子播出了。”媽媽則緊緊地攥住父親的手:“老頭子,你一定要堅持啊!”媽媽的身體原來很不好,但自從父親病重以后,媽媽成天和二姐服侍父親,自己反而好了起來。父親天天都要打吊針,因為他自身大多數時間沒有意識,手會不停的動,一動容易鼓針,水就不滴了,需要重打。這樣,父親又要多受一遍罪。為了避免,在父親吊水時,媽媽就一直把父親的手握著,除了上洗手間的短暫時間之外,絕不要我們替。我們感到,雖然父親不能講話,甚至沒有意識,但只要攥著他的手,媽媽就覺得踏實。什么是伉儷情深,父母之間這種無言的愛,才是真正的伉儷情深。
宣傳英雄的電視片播出了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多,大約在2010年11月,父親又一次病危,我們不得不再一次連夜把父親送回家。到家以后,時間不長,父親有如神助,又一次挺了過來。媽媽說:“你大看樣子離不開家,離不開老鄰居們,這次回來,再也不回醫院了。”我們也都認同媽媽的說法,覺得老宅是塊寶地,似乎冥冥中有神明在保佑著父親。星期天、節假日,只要不是工作實在脫不開身,我都盡量回老家陪伴父親。
父親躺在家里,每天通過鼻飼打三遍營養液,什么水也不掛,什么藥也不吃。除了不能說話和日漸消瘦外,情況比在醫院還要好。在醫院的時候,用于鼻飼的那根管子,至少一個月換一次,可到家后,一直到去世,幾乎一年時間,一次都沒有換過,居然一點事沒有。醫生們聽說,都感到不可思議,直呼父親為老神仙。
為了防止父親躺得難受,家人每隔半小時為父親翻一遍身,翻身時,一個人小心地抱著父親的頭,另外兩個人一左一右,雙手使勁把父親托起,調整方向后輕輕放下。過一會兒,再把父親扶起來,讓他整個靠在身上。
那段時間,我夜里最怕的是聽到電話鈴聲,害怕傳來父親的噩耗。由于我干的是公安工作,偏偏電話特別多。特別是剛剛睡著的時候,電話一響,就像被電觸一樣,砰的一下坐起來。雖然看到顯示的號碼后,心放下了,但再想入睡,可就難了。
我想,父親看樣子是一定要等到鳳凰衛視節目播出了。如果是這樣,真希望節目能遲些播出,越遲越好,這樣父親就能多活一些時候了。同時,我又希望節目早點播出,父親活的真是太苦了,太不容易了。為了父親的存在,為了家的完整,讓父親受這么大的罪,是不是太殘忍了?就這樣,在糾結中過了一天又一天,終于, 在這一年的年底,節目播出。我請電視臺的同志,把它和央視及省、市電視臺以前播出的片子錄在一起,制成光盤,回家以后,一遍一遍在父親床頭放。盡管父親不能說話,也沒有表情,但他的眼睛始終是睜開的,似乎在靜靜地聽,靜靜地想,似乎又回到了他金戈鐵馬的年代。
幾回過年 幾度光景 耐尋思
轉眼到了臘月,想到幾年前,過春節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叫做《過年》的文章,回去讀給父親聽。那時的父親雖然不能下地行走,但思維仍然清楚,聽了我的文章,夸我寫得不錯。才不過幾年時間,就不知父親今年能不能和我們一起過了。我們商定,只要父親在,今年的春節,兄弟姊妹七個以及孫輩們,全家老小二十幾口人都在老家過年,一個也不能少。
為了確保父親過得了春節,我們從醫院開來脈絡寧等擴張血管的藥,連著給父親掛了十幾天水,好在二姐輕車熟路,不用請護士,獨自包辦。那年的年三十,家里從來沒有那么熱鬧過,我們早早的在院子里支了兩口大鍋,天不亮,就開始忙碌起來。洗菜的,劈柴的,燒火的,做飯的,炒菜的,滿院子都是人。我則拿過久違的毛筆,寫了一副對聯:“:歡天喜地慶父壽,合家團圓過大年”。雖然談不上對仗工整,但確確實實表達了當時我們全家人的心情。吃飯前,我們像小時候一樣,輪流著給父親磕頭,媽媽則代表父親,一個一個給我們壓歲錢。我們都知道,這是父親在世時,一家人在一起過的最后一個春節了,所以第一杯酒端著走到父親面前,不管能喝不能喝的,全部一飲而盡。父親始終望著我們,眼睛再沒有了從前的威嚴和犀利,而是流淌著無盡的疼愛、不舍和眷念,讓人看了人心碎。
飯后,大家一齊出去放煙花。我小弟做點小生意,平時比較摳門,一個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這次過年卻慷慨地買了很多煙花。隨著 “嘭” “嘭” “嘭”的巨響,煙花騰空而起,在天空中綻開五顏六色,有的像流星徘徊在夜空,有的像萬壽菊欣然怒放,還有的像仙女散花……一朵朵禮花從天而降,姹紫嫣紅,把夜空裝點得美麗婀娜,把大地照射得如同白晝,真是璀璨奪目,火樹銀花。我想,父親的生命雖然絢麗多彩,可在茫茫宇宙中,不正像這美麗的煙花一樣轉瞬即逝嗎?今天,大家在一起放煙花為父親慶祝,明年的今天,父親再也不可能和我們在一起了,他在那邊會寂寞嗎?
回到房間,我們把電視打開,一邊欣賞著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嘮著家常,嘮著嘮著,嘮到了從前的時光。二姐說:“弟弟,你還記得小時候過年的情形嗎?”這一問,重又勾起了我遙遠的記憶。
那是物質、文化雙重匱乏的年代,過年,是孩子們最大的向往。能放開肚皮吃幾天的白面饅頭,能穿上新衣服和大人一起走親訪友,能貼春聯、放鞭炮、看大戲,還可以懷揣大人給的幾毛壓歲錢到城里逛一逛,有什么比這更解饞的呢?每年從什么時候開始巴巴的盼著過年,記得不大清了,大約總在過冬以后吧。冬大如年,過冬,就像是過年的預演或者彩排,只不過氛圍沒有那樣濃,時間沒有那樣長,也少有過年那樣熱鬧罷了。過了冬,就一天一天地數著到年的日子。時間老人似乎有意打磨孩子們的耐心,你急他不急,仍是慢騰騰地向前挪。好不容易到了臘月,時間好像突然加快了腳步,臘八一過,祭灶就不遠了,祭灶一到,春節終于屈指可數了。那時學生放寒假是從祭灶前一天開始的,要準備期末考出好成績,要爭取把“三好生”的獎狀捧回家,要打算寒假怎么痛痛快快地玩,心里充滿著美好的憧憬。
孩子們盼過年,最忙最累最操心的是父母,為了能讓孩子們過年吃得好一點,玩得開心一點,還能穿上件新衣服,父母從年初就精打細算,盤算著年怎么過,年貨怎么買。數九嚴冬,父親摸黑起來,頂著刺骨的寒風,用獨輪車推著幾百斤的菜出去賣,為了能多換回幾個錢,往往去很遠的集市,來回要走近百里的路。過去不像現在,雨雪天很多,西北風嗚嗚的刮,天出奇的冷。父親凌晨出去,到天黑還沒有回來。外面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一家人急得不行。那時農村沒有電,太陽一落山,村莊黑黢黢的,整個兒籠罩在無邊的夜幕之中。母親把飯熱了一遍又一遍,一邊念叨,一邊張望,一邊悄悄地抹眼淚。忽聽外面一陣狗叫,媽媽說,可能回來了。我們姊妹幾個趕緊迎上去,果然是父親回來了!只見他,眉毛胡子都被雪凍住了,渾身上下就像雪人一樣。多少年后,當我第一次讀到“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兩句詩時,不禁唏噓不已。
生命的奇跡 在后人心中延續
“媽媽,你猜我是什么時候發現父親變老了的?”沒等媽媽說話,我自問自答道:“是從我大不讓二弟打自己的孩子開始的。”一次,孩子不聽話,二弟舉起巴掌準備教訓他一頓,父親發現了,一把將孫子拉到身邊,大聲呵斥起我二弟來。像父親這樣經歷過槍林彈雨,性如烈火的人,只有到了知道“隔代疼”時,才真的老了。我說,“還有一個故事呢!” “什么故事,說來聽聽。”媽媽饒有興趣地問。
從前,有一個讀書人,他的父親對他要求很嚴,稍有錯誤,抬手就打。挨打,成了這個人的家常便飯。有一天,不知什么事把他父親惹毛了,又被狠狠打了一拐棍。這人被打后嚎啕大哭。這時,他父親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從前打你,從來不像這樣,這次怎么哭鼻子了。”這人說:“從前挨打,感到很痛,說明父親身體有力。這次挨打,一點不疼,看來父親老了,沒有力氣了。兒子是心里疼,所以哭了。”
忽然,我發現父親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嘴唇不停地在動。我趴在父親耳邊:“大,您聽到我們在說什么了嗎?”
春節七天長假很快過去了,除了媽媽、二姐和一位親戚留在父親身邊,我們都上班去了。到了雙休日,大家又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來到老家,來到父親身邊,屋里屋外站滿了人。媽媽告訴我們,家里人少的時候,父親眼睛很少睜開,一點精神都沒有,只要院子里人多起來,他的眼睛就睜得老大,還能順著聲音看,像是什么都知道。就這樣,送走了春天,告別了夏天,父親進入了生命的最后季節。國慶長假,家里所有的人都在陪伴父親。2011年10月3日,父親在耗盡最后一點力氣后,終于油盡燈干,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們,享年86歲。
父親在戰場上創造了奇跡,在和病魔搏斗中同樣創造了奇跡。一位白發蒼蒼的專家告訴我,氣管切開后,能在塵土飛揚的農村,活過近兩年的時間,在他半個多世紀的從醫經歷中,從未聽說過。父親為什么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在支撐著父親?
父親去世后,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數不清的花籃、挽幛、唁電,寄托著人們對父親的懷念和崇敬。
1995年采訪團成員,新華社駐北京軍區記者站站長陳輝同志賦詩一首:
鳥槍射雕一世功
傷痕累累百戰雄
隱姓埋名居鄉里
默默無聞甘為農
槍林彈雨不畏死
戰天斗地敢脫窮
壯士不言留美名
一代英雄百代榮
原昆明市委書記,現云南省委副書記仇和同志送來挽聯:
攻濟南戰淮海渡長江槍落美機赫赫聲名揚天下
奉鄉梓行善事布仁德功高不居煌煌風范勵后人
我也含淚寫下:
眼中含淚緊攥孩手依依不忍別離去
心底泣血輕撫父面悠悠悲慟恨糜涯
“大”,您選擇在節日的時候離開,是便于我們在這個時候還聚在一起吧?您放心,我們已經和媽媽講好了,明年把老家的房子翻蓋一下,每年的10月3日,我們都會一起來到這里,來到您辛勤養育我們的地方,為您磕頭,給您上香。
“大”,您聽到了嗎?
你是一位老兵,
曾在戰場屢立戰功;
你是一位老兵,
惜別軍營隱功埋名。
春風年年,春風年年把你尋找,
日月天天,日月天天把你詢問,
你在哪里,我們的功臣,
祖國時刻牽掛在心。
你是一位老兵,
曾以生命保衛和平;
你是一位老兵,
揮灑青春,造福鄉親。
鮮花朵朵,鮮花朵朵為你盛開,
碩果累累,碩果累累為你作證,
你在哪里,我們的英雄,
一片熱土,幾多深情。
你是一位老兵,
曾用熱血書寫光榮,
你是一位老兵,
至今仍然不愿出名,
戰旗飄飄,戰旗飄飄為你禮贊,
兵歌聲聲,兵歌聲聲為你稱頌,
你在哪里,我們的老兵,
三軍將士向你致敬,
三軍將士向你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