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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1949
作者:孫家正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24-10-11 瀏覽次數:7836
1940年父親與母親結婚,那一年,父親17歲,母親18歲。1942年父親參加了新四軍。母親說,就是這一年,她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劉英,是父親給她起的。母親于2018年2月9日去世,享年96歲。
1949年,繼東北的全境解放和濟南戰役的勝利,中國人民解放戰爭進入了最后決戰階段。
1月10日淮海戰役勝利結束。1月15日天津解放。
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
“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標語刷遍了解放區的城鄉。一隊隊人馬、車輛,經過家鄉的集鎮和村莊,排山倒海般地向南開進。
解放區的新年,總是格外的紅火,那年更添了一份喜悅、興奮與歡騰。至于母親,滿身心就是兩個字,一個是忙,一個是盼。忙是肯定的,家家忙年,母親與鄉親們還要忙著照應那一批一批南下路過的部隊同志。自7年前父親參加了新四軍,母親對于部隊上的事,總是格外上心。只要有我們的部隊駐扎或經過,她總是搶著上前,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忙里忙外。部隊和地方的領導夸獎她有覺悟,她總是笑笑說“自家人,應當的。”
說到盼,母親最盼的就是淮海戰役的勝利。她知道,父親的部隊就集結在那里。開戰前,父親來過一封家書,說得很平和,還破天荒地隨信寄回一張免冠的近照。祖父看信后說,沒事,報個平安。他把照片遞給母親,母親看了一眼,隨即便遞給了祖母,就在家人傳看照片時,爺爺輕輕地自言自語道“看來,又要打一場大仗了!”
抗日戰爭勝利后,蔣介石撕毀和平建國協定,向解放區發動了全面進攻。中共中央確定“向北發展,向南防御”戰略。新四軍北移山東。父親的部隊就是從家鄉出發北上的。母親抱著1歲多的我,拉著3歲多的姐姐送別父親。父親說:“我們少則3年,多不過4年就會打回來。”母親一算,差不多就快3年了,北邊的仗節節勝利,現在部隊終于南下了。盼的就是部隊路過時,父親能抽空回家來看一看。3年了,走時,兒子還抱在懷里,如今已是滿世界地瘋跑了。老不見面,孩子與他,怕是見了也都不認識了。心里念叨,又不好多說。總之,這些日子,母親忙得開心,盼得焦急。
春節過去了,元宵節也過去了,過境的隊伍走了一批,又迎來一批,只是不見父親,也無有信來。母親心里有點失落,試探著問祖父,是不是給父親發封信?祖父說,行軍打仗,居無定所,郵差哪里趕得上!于是,盼望慢慢地變成了等待。
雖然當時的交通很不發達,但前方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總是很快便能傳回解放區。
4月23日解放軍占領了南京。
5月3日杭州解放。
5月27日上海解放。
……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自北向南,飛過了長江,飛向全國。人們朝思暮想的新中國,眼看著正迎面跑過來了。
父親,仍無半點音信。母親心焦,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等待。祖父終于也坐不住了。以前,打了勝仗,常常便會收到父親的來信,三言兩語,傳個喜訊,報個平安。為何這次半年多了,竟無一點音信?有一種不祥籠罩心頭。他磨墨,鋪紙,提筆,寫信,不是給父親,而是給父親的部隊。
又是漫長的等待。9月初,終于收到部隊的回信,準確地說,是一份公函:
中國人民解放軍二十三軍后勤部政治處信箋
茲有本部醫務員孫玉美同志于本年一月二十日在山東嶧縣為特工槍殺。希我地方政府予以烈屬優待為荷。
此證給孫烈士家屬存執
部 長 王勛
副部長 陳耀漢
政委 李華楷
主 任 彭 啟
八月二十四日于嘉興
父親的部隊是由新四軍改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縱隊的司令員是著名的戰將陶勇。淮海戰役1月10日結束,2月即父親犧牲后不久,華野四縱在統一整編中,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二十三軍,軍長仍由陶勇擔任。后勤部長王勛,原名毛澤全,湖南湘潭人,也是新四軍的老人,父親的老領導。這份公函由他領頭,后勤部全體領導逐個署名。
此信到家,猶如晴天霹靂。詳情不忍復述。
鎮里領導來家看望,又向縣里做了報告,縣里指示,先從公糧里撥點糧食作為撫恤。1949 年收成不好,糧食緊缺,也算是雪中送炭了。二叔,按家鄉習慣我們稱他小爺,持著鎮里開的條子到糧庫領糧,糧庫主任拉著小爺說:“你來看!”轉了一圈,所有糧倉都是空的。主任說,百萬大軍渡江,需要多少軍糧啊!上面早就打了招呼,蘇南是新區,雖是魚米之鄉,一下籌糧太多,擔心影響不好。蘇北是老區,群眾基礎好,征、借結合,多做點貢獻。小爺無言以對。主任嘆了一口氣,對小爺說:“你先回去,我再想想辦法。”
第二天,主任果真派人送來兩袋雜糧。這糧五顏六色,大凡地里種的品種,差不多全齊了。送糧的人說:“主任帶著我們,把所有糧倉的底兒掃了一遍,又是篩又是揚,個個搞得灰頭土臉。”
母親含淚道謝。待糧庫的同志離開后,母親把祖父祖母和小爺請到堂屋,鄭重其事地說:“這糧連著一條人命,我們一粒都不能動。懇求爺爺做主,還是換成路費,去山東把人接回來吧。”母親后來對我說過,這件事她先與祖母作了懇談。祖母安慰她說:“兒啊,你放心,今后家里凡有一口飯,就不會讓你們娘兒仨餓著!”母親說:“媽呀,你說顛倒了。從前,指望兒子為你們養老送終,兒子走了,你放心,媳婦為你們養老送終!我還要把這兩個孩子撫養成人。我知道,往后的日子不容易,把他接回來,今后,有一堆黃土守著,一生也就不至于太孤單了。”對于母親的懇求,祖父當即同意。
嶧縣現在是山東省轄市棗莊的嶧城區,我們家到山東棗莊,公路距離250公里左右。當年走的是小路,路程可能會近一點,但路況不好,加之那年發水,湖滿河溢,路途艱難,可想而知。
小爺年輕,祖父又讓一位我們叫他三爺的遠房伯父同行。兩人日行夜宿,四五天便到了嶧縣。找到縣政府,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年輕同志,人很熱情,但態度堅決。他說,淮海戰役,我們部隊犧牲多少人哪!如何安排,上面自會考慮。但凡把命丟在我們嶧縣的,我們就要世代供奉。縣委已決定要籌建烈士陵園,因此,你們不能搬遷。小爺急得不行,同去的三爺經事多,有見識。他說,政府好意,我們心領。但他們家實在有大的難處啊!他把我們家的情況說了一通,再三懇求道:“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少妻孤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搬不回去,說不定又得出人命哪!”負責接待的同志面有難色,但也同情,說了一句“這是大事,需要請示。你們明天再來。”
次日,小爺他們早早就到縣政府的門口等著。時間不長,那位接待的同志也就到了,他說:“領導同意啦!具體兩條:一是立即派人協助尋找烈士掩埋地點;二是選派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工,把烈士送回江蘇老家。此事算出公差,自帶干糧,莫收烈士家屬的錢物。”尋找墓地并不容易,因為大戰以后,雙方戰死者,數以萬計。掩埋的墳堆散于遍野。幸虧縣里派的那位向導有經驗。他又詳細詢問了一遍犧牲的時間、地點等細節,便有了主意。他說,嶧縣大著呢,具體地點沒有,大海撈針,哪里去找?時間1月20日,仗都打完10天了,出了這種事,眼見耳聞的人自不會少,還是先找人打聽吧!這一招立馬見效。山東嶧縣的黨政機關在嶧城,嶧城比鄰就是棗莊,據說,當年華野四縱的野戰醫院就在棗莊附近。他們趕到棗莊,很快打聽到,墓地在棗莊南邊,一個菜園的旁邊。
他們出了棗莊,再走不遠,就見土坡上有一片菜園,園里有兩間草屋。他們剛走進園內,屋里便出來一個30歲左右的農家婦女,身后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山東的向導連忙上前打聽:
“嫂子,附近可有我們部隊同志的墓地?”
“你們打探這個干啥?”大嫂反問道。
“烈士老家來人了,墓需要搬遷回去。”向導邊解釋,邊指了指小爺和三爺。
“那俺問你們,死的人叫啥名字?做啥事情?多大年紀?老家在哪里?人是咋死的?”大嫂甚是警覺,連連發問。
“孫玉美,部隊上的醫生,26歲,江蘇泗陽人,被敵人打了黑槍。”三爺湊上前去,一一作了回答。
大嫂扯起衣袖,揩了揩眼睛,說,“走,俺領你們去。”
到了墓地,還算僻靜。不大的一個土堆,前面立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樁。那木樁正面削平,書寫“孫玉美烈士之墓”以及籍貫、生卒年月等。小爺一見,撲倒墓前,喊一聲“哥啊!”便泣不成聲。
回程還算順利。后來,三爺告訴我,就是過河的情景甚是嚇人。河面很寬,橋面僅是兩排圓木拼在一起,人走在上面直晃悠。兩個山東民工,肩上負重,步伐協調,如履平地。小爺生性膽小,幾乎就是從橋上爬著過了河。
回到家后,留山東人吃了飯,給路費堅決不要。母親將提前準備好的一摞烙餅交給他倆當作干糧。兩人還是執意不收,只是說:“俺帶著干糧呢。”說罷,在父親靈前磕頭拜別,便匆匆上了歸程。
聽了三爺講述了這段經歷以后,我自小對于老區山東人,便留下了極好的印象,那位嶧縣的領導,那位年輕的接待員,那位精明能干的向導,那盡心為我父親守墓的菜園母女,還有那兩位用肩膀把我父親從山東抬回江蘇老家的山東民工,便永遠地銘刻在我的心上了。
家鄉習俗,死在外頭的人,不能再進家門。只好在門前搭個靈棚,置放棺木,辦理喪事。農村的喪事繁瑣而講究,規矩甚多,若出差錯,輕的,留下話柄,重的,當時便起糾紛。父親是烈士,加之祖父行醫從教多年,來吊喪的,探望的,人員眾多,身份各異。別人主事,母親放心不下,雖然如雷擊頂,五內俱焚,還是勉力支撐,事必躬親,里外張羅。
終于,棺木下地,入土為安。喪事完畢的當天晚上,母親對祖母說:“媽,你把兩個孩子帶開,我心里憋得慌,想哭一場,別嚇著孩子。”祖母明白,只是說一聲“乖兒,心放寬!”就把我和姐姐往外帶。沒走多遠,只聽“哇!”的一聲,驚天動地。母親把自己關在房內,號啕大哭。祖母緊緊地摟著我和姐姐,淚如雨下。不知過了多久,房內哭聲漸漸地緩了下來,祖母才把我們送了回去。
母親將我和姐姐摟在懷里說:“爸爸走了,今后的日子會艱難些,別怕,有媽呢!你們還小,一天一天便會長大。你們要聽媽媽的話,和媽媽一起,挺起腰桿往前走。吃苦不叫苦,輕易不求人!”說實話,當時懵懂,不甚了了,隨著年齡增長,才漸漸明白。
當年,提出為父親遷墓時,母親曾說過,今生艱難,總該有個訴說的地方。但在我的記憶中,幾十年來,含辛茹苦,艱辛備嘗,母親不曾有一次去父親墓前哭訴過。連當眾落淚都很少見。有時,我夜里醒來,會見她一邊縫補衣裳,一邊暗自落淚,第二天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該干什么,就又干什么去了。
父親安葬后不久,鎮上的領導又來看望。同行的還有那位糧庫的主任,他這次帶來兩袋優質的小麥。而鎮長帶來的是最為激動人心的消息:10月1日,新中國成立了,她的名字叫:中華人民共和國。
1940年父親與母親結婚,那一年,父親17歲,母親18歲。1942年父親參加了新四軍。母親說,就是這一年,她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劉英,是父親給她起的。
母親于2018年2月9日去世,享年96歲。
(插圖作者:朱凡,中國美術家協會第八第九屆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