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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血沃(五)
作者: 責任編輯:李贊庭 來源:《鐵軍》2013年第10期 日期:2013-12-19 瀏覽次數:7829
編者按:《血沃》是賴維平同志的中篇紀實文學,寫的是1941年底發生在江蘇溧陽的塘馬之戰。作者賴維平是文中主人翁雷應清的女婿,岳父生前經常向他講述發生在塘馬的那場刻骨銘心的慘烈戰斗。作者出于對新四軍前輩的無比敬重和熱愛,為我們奉獻了這部作品。本刊限于篇幅,請作者作了較大的文字壓縮。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上接2013年第9期)
王蘭俤趁勢直撲第三個軍曹。這個軍曹心已慌亂,槍刺左右晃動。王蘭俤又一聲大喝:“殺!”一個低姿突刺,刺刀直捅軍曹的腹部。
沒有多余的動作,沒用多少時間,只聽三回“殺”聲,但見三個突刺,三個日本兵便被收拾干凈。
眼見三個軍曹一敗涂地,聯隊長崗本大為惱怒:“大日本皇軍的恥辱,不可容忍!”
“大佐息怒,我讓新四軍嘗嘗日本戰刀的威力。”日軍大隊長野村少佐自告奮勇。
刀是日本武士的象征。日本軍官從少年軍校起就注重軍刀搏殺的“劍道”。野村在陸軍軍官學校畢業時取得劍道第一的成績,獲天皇獎賜的軍刀。侵華以來,野村一直將這把帶有皇家徽記的軍刀佩掛在身,引為殊榮。“野村君,為大日本皇軍的榮耀,努力干,天皇陛下會為你高興,崗本聯隊將因你自豪。”
受到聯隊長夸獎的野村熱血膨脹,脫去呢制上衣,拔刀出鞘,炫耀地揮舞兩下,便舉刀徑直向王蘭俤奔去。王蘭俤見這個日軍軍官來勢兇猛,決定以守為攻,雙手舉槍一擋,“咣當”一響,勢大力沉。野村毫不停頓,將刀向右一繞,朝王蘭俤的腰部一個橫劈。王蘭俤機敏地向后一跳,收住了槍,“嗖”一聲,刀光在眼前一閃而過。野村急于求成,連跨兩步,照王蘭俤的胸部一個下劈。
此時王蘭俤已站實腳跟,他瞅準野村握刀兩手的間隙,將刺刀向里一捅,順勢向上一挑,野村的刀脫手,騰空在空中翻一個筋斗,向下墜落,插進土里。
氣急敗壞的野村不顧一切地向天皇所賜軍刀奔去。王蘭俤搶先上去,對著刀柄飛起一腳,“咔嚓”,軍刀斷成兩截,一截插在土里,另一截橫躺地上。
野村怔住了,深感奇恥大辱,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撿起刀柄,猛力將殘刃插進自己的腹腔。
王蘭俤累了,他荷槍坐地休息,他為自己剛才的表現感到痛快淋漓。王蘭俤經歷戰斗太多,每次到了死亡線上,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他拉回生界,如此三番五次生與死的較量,使王蘭俤對死亡早已淡定。他希望奇跡發生,助雷應清、陳副連長他們突圍出去,他相信十六旅和他的二營一定會重整旗鼓。
“舉槍!射擊!”崗本聯隊長親自指揮對王蘭俤的射殺。王蘭俤身中數彈,他挺住身子,用槍支撐站立起來,他決不能輕易倒下,因為他是打不死的王蘭俤。
北面是日軍騎兵和步兵的結合部,因崗本將兵力調集到西面圍堵王蘭俤一隊,這面兵力相對較弱,包圍圈較薄,但雷應清他們仍找不到突圍的機會。
雷應清叫大家兩三人為一組,依靠地形地物的遮擋,避開日軍視線,從他們間隙中穿出去。這招果然奏效,日軍看不見新四軍在哪,無從下手,只得留在原地加強觀察和搜索,防止新四軍鉆空子突圍。
雷應清和孫海林、李小根一組,他們隱蔽前進約百米,看到右側有條很深的干溝,把兩邊的日軍割開。如果能下到溝里,不被鬼子發現,就有可能穿插出去。
雷應清決心下溝。孫海林表示自己先下,試試鬼子的動靜。他抱住槍,慢慢地翻滾下去,鬼子沒有發現。雷應清翻了下去,鬼子沒察覺。李小根跟著下去,鬼子仍沒有動靜。他們貼著溝壁插向日軍身后。
日軍沒有忽視對干溝的搜索,一會兒用“歪把子”機槍向溝底盲掃,一會兒把石塊推下溝里。一塊大石頭滾了下來,砸在孫海林的左肩上。孫海林俯下頭,臉緊緊貼向地面,大口咬著干土,忍受著。日軍還不放心,要下溝搜查。雷應清屏住氣,打開槍機,李小根摸出手榴彈,打開后蓋,他們要拼命了。
忽然間,一匹白色的戰馬風馳電掣般地向日軍步兵沖來,溝上一個日軍指著白馬嘰哩呱啦大叫,剛要下溝的日軍趕緊轉了回去。
這是廖海濤的坐騎“白雪”。開始,日軍想把它當“戰利品”,但怎么牽,怎么推,“白雪”都不挪動一步。一個日本兵用槍托使勁打馬的臀部,只聽“白雪”一聲嘶叫,一腿蹬翻打它的日本兵,撞倒前面的兩個日本兵,沖出了村莊。“白雪”在田野上狂奔,哪兒有鬼子它就奔向哪里,所到之處,日本兵接二連三被撞翻在地上。一時間,“白雪”成了沖鋒的“戰士”,所有的火器都向它開火。“白雪”不停地奔跑著,子彈傾瀉在它身上,它霍然翻倒,雪白的皮毛滲出一片血紅。
雷應清不知道溝上發生了什么,見日本兵離去,說了一聲快走,起身向前。走出三五步,感覺孫海林沒有跟上,回頭一看孫海林爬著一動不動,連忙問:“海林,怎么了?”
孫海林滿嘴的土說不出話,只哼了哼。
“好像被石頭壓了。”李小根說。
雷應清、李小根把兩支“三八”槍的槍管插到石頭下方,合力上撬,石塊終于松動了。“海林,快移出身子。”
孫海林根本無法挪動身體。
“小李幫助一下。”雷應清邊說邊用另一邊肩膀扛著李小根的那支槍,用雙肩死死支撐,沉重的石頭把槍管壓得漸漸彎曲,而雷應清的腰桿卻堅挺著。
李小根背起孫海林,雷應清抽出“三八”槍背在身上,他們順著溝,穿過日軍包圍,進入一大片茂密的竹林。雷應清讓李小根放下孫海林歇息,自己去觀察情況。
西面槍聲已經停止,南面還有稀落的槍聲,雷應清多么希望三隊戰友都能沖出日軍包圍啊。他惦記著戰友們,決定在竹林候到天黑,接應突圍出的戰友。
接到崗本的報告,南浦乘裝甲車到達塘馬,他要親自證實新四軍第六師參謀長兼十六旅旅長羅忠毅、旅政委廖海濤的陣亡,這可是新四軍對日作戰以來陣亡的最高將領。站在羅、廖遺體旁,南浦筆挺地鞠了一躬,說了句“對不住了”。聽崗本匯報戰況,塘馬一仗日軍傷亡近900人,南浦臉色陰沉,默不作聲。巡視塘馬戰場情景,南浦更是心事重重,新四軍的英勇善戰他多有感受,但從未這樣刻骨銘心。
悼念
夜幕落下,硝煙散去,只剩得寒風蕭蕭,細雨霏霏。雷應清他們沒有等到其他突圍的戰友,趁著夜色,朝十六旅四十六團方向找部隊去了。
塘馬突圍后,雷應清、孫海林被送到旅衛生隊療傷,李小根跟來幫助照料。其他突圍的傷員也陸續到來。第三天,雷應清見到了二營四連陳副連長,兩人緊緊擁抱,久久不松。傷員們每天除了治療,都不約而同地來到衛生隊駐地村口,眼巴巴地等待更多突圍的戰友被送來,不到天黑沒有一人回病房。
雷應清和陳副連長住同一間病房,都做了手術。他和陳副連長一起不停地了解和計算生還的人名和人數,幾天下來,算算有20多人突圍出來,還有幾個戰士在清理戰場時發現還存生息被搶救過來,生還者30多人,這樣算來,至少300多名官兵戰死塘馬。
“明天是第七天了,大家想悼念一下。”陳副連長對雷應清說。
“行,二營你去說,特務連我來說,告訴大家一定要堅強起來,這樣才能告慰犧牲的首長和戰友們。”
夕陽透過小樹林斜射在小土包上,樹枝、野草、山花編織的各式各樣的小花圈和小花籃緊湊地擺放在一起。隨旅部機關安全轉移的衛生隊官兵,聽說傷員們開展悼念活動,全隊做了一個大花圈,挽聯上寫著:“永生不忘親愛的戰友!衛生隊全體泣拜。”雷應清找衛生隊長搞到一瓶白酒,放在花圈的中間。
依靠拐杖,二營司號員崔響舉起掛著黑色飄帶的軍號。崔響被日軍炮彈炸斷了左腿,昏死在尸體中,塘馬村群眾清理戰場,見他一息尚存,趕緊把他抬到了部隊。崔響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當營區起床號響起的時候,崔響醒了。醫生說,是軍號喚醒了他。崔響得知要悼念犧牲的戰友,不顧醫生再三勸阻,堅持要參加。
軍號在空中低旋,聲聲悲凄。
噠…噠…嘀…噠…嘀噠…噠噠……起床號,你喚醒了崔響,你能喚醒犧牲的戰友嗎?親愛的首長,親愛的戰友們,你們醒醒,我們來看你們了!
軍號在大地徘徊,聲聲哀喚。
呼喚一號首長:羅旅長,你回吧!我們等著你指揮我們打勝仗。松濤回答,他已化作山嶺,巍峨長青。
呼喚二號首長:廖政委,你在嗎?我們還想聽你講革命的道理。浪花回答,他已化作江河,奔騰不息。
呼喚二營營長:打不死的王營長,你怎么就走了?你告訴我們當兵不怕死,怕死不當兵,我們會和你一樣,做不怕死的鐵軍戰士。
呼喚四連,呼喚五連,呼喚特務連:親如手足的兄弟們啊,你們“光榮”了,你們的名字永遠記錄在連隊的史冊上,連隊的隊列里永遠留著你們的身影。
軍號還是那樣嘹亮,那樣堅定。
噠噠…嘀…噠…噠嘀噠…噠嘀噠……集合號,首長戰友們,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的隊伍打不垮滅不了,我們又重新集合,奔向抗日的戰場。
噠嘀噠…噠噠噠…噠嘀噠…噠噠噠……沖鋒號,新的戰斗就要開始,我們會像你們那樣,沖鋒,沖鋒,再沖鋒,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
雷應清打開酒瓶蓋,大家一個挨一個將白酒緩緩灑在花圈周圍。
噠…噠…嘀噠…嘀噠…噠…噠……熄燈號,旅長、政委、戰友們,旅部和區委機關安全轉移,任務已經完成,你們的血沒有白流,安息吧!
雷應清忘不了廖政委的囑托,決定提前出院,到師部找譚震林師長匯報塘馬戰斗情況。
譚師長的警衛班長小肖認出雷應清,趕忙將他領進警衛班。他們對塘馬戰斗情況聽說一二,對突圍出來的人心存敬意,何況還是他們熟悉的老班長呢,只是誰也不敢提及塘馬戰斗。聽說雷應清來找師長匯報情況,肖班長立馬去向首長報告。
“小雷子!”譚震林聽說雷應清來了,二話沒問,直接就朝警衛班快步走來。雷應清還沒來得及戴軍帽,就抬起掛著繃帶的手敬禮:“師長好!”
“我得先問你好不好,受傷了?骨頭傷到沒有?”譚震林上前扶下雷應清的手,細心地幫他理好繃帶。
“報告首長,骨頭碰掉一塊,碎片和子彈已經取出來,現在好多了,就是動作還不靈活。”
“你們受苦了,但十六旅機關和蘇皖區委機關安全轉移,完整保存下來,功不可沒。”
“可是旅長政委犧牲了,還有幾百個干部戰士犧牲了。”
譚震林拉起雷應清的手說:“走,到我屋里慢慢說。肖班長,叫司令部、政治部都來一個人,一起了解塘馬戰斗的情況。”
譚師長屋里氣氛凝重。雷應清慢慢地訴說,說到當時情況的危機,說到羅旅長、廖政委的轉移部署,說到羅、廖首長堅持留下指揮部隊掩護機關轉移直至犧牲,說到特務連以及二營的戰斗和突圍情況,說到他和陳副連長計算的突圍人數和犧牲人數……譚震林和司令部、政治部的領導認真聽著,沒有插話,沒有提問,他們熱淚盈眶。
六師參謀長兼十六旅旅長、十六旅政委和幾百名官兵殉國的消息傳來,譚震林整整三晝夜沒有合眼。開始他不愿相信消息是真的,羅、廖都是軍政兼優、久經沙場的新四軍高級指揮員,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現實殘酷地擺在面前,譚震林黯然神傷。
“塘馬一戰,我們得到情報晚,被動了。在極為不利的形勢下,羅、廖的指揮正確,官兵們不怕犧牲,保住了部隊和地方的兩個大機關,挽救了千余人,而且塘馬一帶的群眾沒有大的損失。對日作戰的慘烈、悲壯莫過于此啊!”譚震林嗟呼長嘆。
譚震林問:“雷指導員還有什么要說的?”
“一些犧牲的同志在戰斗中有立功表現,像特務連排長楊阿林炸毀日軍坦克一輛,怎么辦理,請領導給指示。”雷應清滿心期待師領導給予肯定的答復。
譚震林讓政治部的同志提出意見。
政治部的領導說:“他們付出生命完成了掩護任務,旅部和區委機關安全轉移,立功、立大功,甚至評英模都應該。但是,塘馬戰斗太特殊了,幾個連隊成建制的陣亡,幾百人的犧牲,這個功評給誰?由誰來評?都成問題,而且評功的程序和手續都不可能做到了,所以我們很為難,深感對不起所有犧牲的同志。”
雷應清有些激動:“都說功不可沒,可是他們生前的立功愿望卻無法實現,說不過去啊!”
雷應清的話如重錘般敲打在三位師領導的心上,大家沉默不語。
“是啊,這就是犧牲。不要說功名,就說死去的幾百人中有許多連名字都沒了。這就是我們的軍人,這就是我們的隊伍,只有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才能做到。靠這種犧牲精神,我們就能奪取抗戰的勝利。”譚震林師長動情地說。
雷應清回過神來:“羅旅長、廖政委讓突圍的同志轉告首長,十六旅打不垮、滅不了。”
譚震林亮開嗓門:“他們說得對,我們的隊伍是打不垮、滅不了的,十六旅向來是能打仗、打勝仗的隊伍。告訴你,軍部已同意我兼十六旅旅長;旅黨委決定,旅部特務連、四十八團二營立即重建。羅忠毅、廖海濤放心吧,犧牲的同志安息吧,活著的同志一定能完成你們未竟的戰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