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zhàn)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jù)地 今日新農(nóng)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fēng)采
- 鐵軍精神進(jìn)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jì)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感懷新四軍 > 天國的丁香
天國的丁香
作者:章熙建 責(zé)任編輯:王浩鐘 來源:《鐵軍》2013年第11期 日期:2013-12-26 瀏覽次數(shù):7824
1940年秋的淮北,盡管戰(zhàn)火蹂躪讓廣袤原野籠罩著濃濃陰霾,但大地依舊鋪展出無際的金黃。新四軍第六支隊支隊長彭雪楓,親率軍民趕在日軍掃蕩前組織搶收。晌午小憩,彭雪楓坐靠在老槐樹下,端起陶缽剛要喝水,忽然間一串凄婉樂曲隨風(fēng)蕩來,令他不由放下陶缽。彭雪楓扭頭朝澮河岸堤凝視良久,樂于泓正心無旁騖地拉著二胡。鐵血柔腸的將軍心底陡生蟻噬般的痛楚。驀然,將軍起身摘下懸掛樹椏的文件包,取出素箋奮筆疾書——
一個單薄的朋友,
十年前失去他的愛人……
如今啊,何所寄托?
寄托在琴聲里頭……
這是彭雪楓平生寫的唯獨一首自由體詩。初讀感覺似乎很直白,但稍作品味,便覺一種深沉的關(guān)切躍然紙上。將軍的筆觸似在淡墨勾勒一個戰(zhàn)士悲歡離合的生命拋物線,更似在真情訴說一個戰(zhàn)友貫穿硝煙的生命追尋。
1938年隆冬的一個傍晚,臨渙西去十多里地的臨河小鎮(zhèn),彭雪楓獨坐桌前對著地圖籌劃作戰(zhàn)方案。門外響起一聲脆亮的“報告”,隨著木門打開,寒風(fēng)卷進(jìn)一個雪裹的身子,分頭,臉龐清癯,一身藏青色長袍——樂于泓留給彭雪楓的第一印象是精干、斯文。
樂于泓從山東根據(jù)地輾轉(zhuǎn)至淮北,到當(dāng)時的新四軍游擊支隊擔(dān)任《拂曉報》主編,是彭雪楓特意找新四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商調(diào)的。初見的一刻,樂于泓未及抖去身上的積雪,放下手拎的那只竹筐,就去解盤繞在上面的長圍巾,里面赫然是一盆蔥翠的丁香。
那一刻,饒是一代儒將,彭雪楓也不由用異樣的眼神剜視樂于泓一眼。戰(zhàn)事倥傯的歲月,一盆丁香路途遙遙顛沛穿越敵占區(qū),恐怕不僅僅是掩飾身份所需。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將軍的視覺敏銳而精準(zhǔn),這株栽植于青花瓷盆、表層鋪滿雨花石的丁香,的確隱藏著驚天泣地的秘密。
1925年,樂于泓與白丁香邂逅于東吳大學(xué)。斯時,一個風(fēng)流倜儻、才華橫溢,一個天生麗質(zhì)、聰穎睿智。同處風(fēng)起云涌的大革命洪流,他們從相識到相知,進(jìn)而攜手投身于追求光明的事業(yè)。五年后,兩人相繼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32年春,黃浦江畔的一條里弄深處,從三樓頂那個簡陋的閣樓小窗,時常飛揚出悠揚的《圣母頌》。鄰居們知道,新搬來的這對情侶女擅鋼琴、男伴二胡,那份琴瑟相和、恩愛至純,恰似給風(fēng)瀟雨晦的歲月折入了一縷燦爛春光。
其實,人們并不知道,此刻的樂于泓與白丁香是受黨派遣,假扮夫妻到上海執(zhí)行特殊使命的。丁香原是一名棄嬰,被蘇州基督教監(jiān)理會牧師白美麗發(fā)現(xiàn)并收養(yǎng),緣于襁褓中留有“丁貞”的紙條,遂起名“白丁香”。丁香自幼聰穎,漸漸知道身世后,隨牧師學(xué)英語、誦圣經(jīng)、習(xí)鋼琴格外刻苦,終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東吳大學(xué)。
丁香凄婉的人生境遇,讓出身儒宦世家的樂于泓喟然憐惜,姑娘的不屈與抗?fàn)幰嗔钏芍詢A慕。而風(fēng)雨同舟、生死共赴的革命生涯,更讓他們在彼此了解中漸生情愫。到上海三個月后,兩人經(jīng)組織批準(zhǔn)正式結(jié)為伴侶。時常流連于里弄間的琴聲,其實是地下黨組織傳遞平安信息的暗號。
樂于泓是在抵達(dá)支隊的第二天,向彭雪楓訴說了這段凄美戀情的。子夜時分,踏雪察看營地警戒的彭雪楓路過樂于泓居住的茅屋,見窗欞還透著燭光,便推門進(jìn)去,卻見樂于泓懷抱花盆盤坐床上,面容凝重。此情此景,令日前已生疑竇的彭雪楓更覺蹊蹺,索性坐了下來。孰不知,這一坐竟是徹夜不眠,最終得知一份穿越腥風(fēng)血雨的至真至誠的戰(zhàn)友深情。
時光回溯六年。1932年9月,新婚燕爾的丁香受命赴北平參加秘密會議。登車的那一刻,樂于泓緊攥她的手,說我等著你歸來,丁香堅毅地點點頭。未想這一去竟成永訣!數(shù)天后,樂于泓得到消息,愛妻遭叛徒出賣身陷囹圄。獄中的丁香受盡酷刑始終堅貞不屈。12月3日,年僅22歲的丁香于南京雨花臺英勇就義。斯時,尚懷著三個月的身孕。
驚鴻北去君期歸,期來何堪燕分飛?那個朔風(fēng)厲嘯的寒夜,悲慟欲絕的樂于泓佇立閣樓拉了整夜《隨想曲》。
翌日黃昏,殘陽如血,雪后的雨花臺銀裝素裹,一襲蓑衣下,樂于泓長跪不起,那攤飽蘸烈士鮮血的雨花石被他盡數(shù)收入懷中,悲愴的誓言在靜穆的林間久久回蕩:“情眷眷,唯將不息斗爭,兼人勞作,鞠躬盡瘁,償汝遺愿!”
于生命攸關(guān)的戰(zhàn)爭歲月,樂于泓的激情難抑,著實犯了大忌。因此暴露身份的樂于泓被星夜送往青島。沒想,時隔不到三年,共青團(tuán)山東省工委遭敵破壞。被捕入獄的樂于泓與敵人進(jìn)行艱苦卓絕的斗爭,直到1937年9月才拖著半殘病軀被黨組織營救出獄。樂于泓說,獄中歲月的殘酷,讓他對丁香的緬思和眷念與日俱增。此后每年的這個長夜,他都徹夜不眠地守靈。
也許就是那一刻,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內(nèi)心遭受了震撼。緣此,在之后休戚與共的歲月里,樂于泓擁有了一份殊榮與慰藉。每逢那個徹夜不眠的寒夜,彭雪楓都與他抵足相伴、默然相守,這份摯情一直延續(xù)到將軍血灑疆場。
1950年初秋,川西甘孜遍地金黃,人民解放軍挺進(jìn)西域,十八軍宣傳部長樂于泓策馬疾行。天路崎嶇,危機(jī)四伏,部隊編成鏈狀隊形逶迤行進(jìn)。就在超越軍政治部直屬隊的瞬間,一張魂牽夢系的臉龐倏然閃入眼簾。那一刻,他激動異常,直覺告訴他,千萬里追尋有了再次邂逅。他沒想到,這一幕被緊隨其后的張國華軍長盡收眼中。
翌日清晨,部隊撤收轉(zhuǎn)進(jìn)的空隙,張軍長把樂于泓,還有年方19歲的女干部時鐘曼叫到草甸高處。不等軍長提出做媒的話題,樂于泓已經(jīng)用詩樣的語言袒露心跡:“乍見你,便恍覺丁香再生。選擇你,或許就是我此生的期待!”
戰(zhàn)爭在孽生殘酷的同時,其實也在催生生命的浪漫。或許就是緣自樂于泓的這份直白,暗自把溫文爾雅、鐵骨錚錚作為擇偶標(biāo)準(zhǔn)的時鐘曼,就在那一刻未假思索地便芳心暗許。此時,樂于泓年已42歲。1954年5月,這對軍旅戀人結(jié)為伴侶。
哲人說真情無價,而于血與火淬煉中締結(jié)的感情抑或愛情,更是打烙著金雕玉鐫般的鮮亮印痕。樂于泓心底始終淤積著一份對于亡妻的追思,甚至路遇時鐘曼心扉陡敞的那個瞬間,也有幻覺使然的成分。然而,時鐘曼對此不僅沒有絲毫嫉妒,反而認(rèn)定這恰是樂于泓誠實與執(zhí)著的人格本色顯現(xiàn),內(nèi)心時常泛起集兩份恩愛于一身的幸福感。這無疑需要文化與胸懷的支撐。由此,便有了隆冬的新婚之夜兩人守著鋪滿雨花石的丁香樹相偎到天明,便有了每年的12月3日兩人雷打不動的徹夜守靈,而他們的長女亦取名丁香。
1964年秋,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將軍壯烈殉國20周年紀(jì)念日,樂于泓偕時鐘曼專程來到洪澤湖畔的半城鎮(zhèn)。佇立將軍墓前,他們用長久的軍禮向老師長傾訴內(nèi)心的思念。爾后,樂于泓用二胡拉奏最令彭雪楓熱血澎湃的《義勇軍進(jìn)行曲》,時鐘曼則把早已備下的茅臺酒緩緩傾灑于烈士墓前。那一刻,秋風(fēng)乍起,大雁南徙,廣袤原野蕭瑟肅穆。樂于泓也就在這激昂的旋律中穿越時光,回到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歲月,將軍與他抵足相伴、肝膽相照的血凝真情,霎時間電流般貫穿全身。
那株于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顛沛的丁香樹,竟然奇跡般活得堅韌頑強。抗戰(zhàn)烽火連天的那幾年,樂于泓忍痛將丁香樹連盆埋植于房東后院雜樹叢中,直至日寇投降才掘出取回。此后的歲月里,無論征戰(zhàn)西域、駐守江淮,還是戍邊東北,那盆丁香始終如影相隨。
1982年隆冬,白丁香犧牲50周年忌日。樂丁香陪同父母,帶著50棵絨毯包裹的丁香樹苗,來到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子夜降臨,樂于泓端坐東崗小道邊的巨石上,一遍遍忘情地拉奏《隨想曲》,正是這條小道鐫刻著白丁香生命的最后足跡。那一刻,樂于泓淚流滿面。
30年歲月如梭,而今稚嫩的丁香苗已聳立成兩排茂密的常綠喬木,溫情脈脈地遮掩著英烈鮮血浸潤的小道。
天地永恒,真情不泯,穿越蒼穹的另一個世界里,丁香花一定正綻放著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