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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毅元帥之子陳小魯回憶父親
作者:陳小魯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 日期:2014-03-03 瀏覽次數:7830
新四軍軍長、陳毅元帥之子陳小魯懷念父親的文章。也許這些回憶不過是平淡無奇的生活瑣事,但這是最親切純真的父子之情,是最值得兒女回味的親身體驗。
父親曾講過,在他小的時候,爺爺曾讓父親兄弟幾人談談長大以后的志向。叔叔伯伯們有的要當縣令,有的要做府尹。爺爺聽了很高興,讓奶奶給他們一人煎一個荷包蛋。輪到父親,他回答說:“我不想當官。”爺爺一聽,臉沉了下來,說父親沒有出息。父親卻引了孔子的一句話作為回答: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以平天下。爺爺拍案叫好,讓奶奶煎兩個荷包蛋以資獎勵。父親投身革命后,身經百戰,歷經坎坷,最后成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他很為自己的奮斗生涯而自豪。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力的限度。他曾說過:“毛主席、周總理高瞻遠矚,掌握全局,領導革命走向勝利。比起他們,我差得遠。我有過動搖,當然只是一下子就過去了。我也犯過錯誤。但是,在總的方面,我是能夠貫徹黨的路線,完成黨交給的任務的。”他爽朗易處,謙虛自抑,因此,在同輩人中人緣很好。
父親很好客,家里經常高朋滿座,周總理、鄧小平、李富春、李先念和幾位老帥都來家里做過客。地方的同志來北京開會,父親也照例要做東,請他們來家吃飯。不過開支太大了,母親就要同父親算算賬。一次超支太多,父親一看賬單大吃一驚,趕快向母親保證:一少請客,二少吃請,少欠賬,三多寫稿子賺錢填窟窿。
記得有一次媽媽帶我去探望鄧媽媽,正好周總理從外面回來,看見我們,就說:“剛才還同主席談到陳總在國外的訪問呢!主席關心陳總的身體,我報告說陳總身體好,胃口好。主席卻說:‘不見得吧?陳總胃口好就糟了,張茜同志聽了一定不高興。這是機密,可別告訴張茜喲!’”我們聽了,都笑起來。這些家庭瑣事,主席、總理居然都知道啦!是呀,胃口好又怕發胖,是父親最頭痛的事。在飯桌上,母親總是管著父親:這個不能吃,那個要少吃。管得多了,父親就會抱怨說:“不要干涉內政嘛!”家里“干涉內政”的趣事不少,父親血壓高,醫生要求他戒煙,家里不買煙,掐斷供應。父親也表示要戒煙,可是參加外事活動,一看茶幾上擺著煙,忍不住又抽起來,結果上了新聞紀錄片,少不得聽母親的數落。一次母親發現父親口袋里有一盒煙,一問原來是接見外賓時順手牽羊拿的招待煙。母親生氣,對父親說:“抽抽招待煙也就罷了,還要拿,堂堂的副總理、外交部長好意思占公家的便宜。”沒辦法,家里只好再買煙,限量供應。不過父親煙癮不算大,過了一段時間真的戒了,全家人皆大歡喜。還有一次,廖承志拿了個榴蓮果到家里來,父親叫母親和我一起吃。我和母親聞不慣那股味道,都不吃,只陪他們坐著。廖公勸我們說:“這是最好吃的東西,華僑吃了都不想回家了,流連忘返么。”父親說:“不要管他們,他們不吃,我們可以多吃。”他們開口大吃,不一會兒一個大榴蓮就吃光了。兩人意猶未盡,竟用手指把滴在桌子上的榴蓮汁蘸著往嘴里抹。母親一下子跳起來沖他們喊:“看看你們這個樣子!就像小孩子一樣,臟死了,兒子就在跟前,還真好意思吮手指頭。”他們兩人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加快速度蘸呀,抹呀,一會兒功夫桌子給“打掃”得干干凈凈。
陳毅夫婦及其子女合影
父親對劉少奇伯伯是十分贊佩的。記得1958年毛主席退居二線,劉少奇伯伯擔任了國家主席時,父親問我們有什么想法。大哥回答:“感到有點兒突然。”父親說:“這有什么突然呢?少奇同志是久經考驗的黨的領袖,‘七大’以來就是黨的副主席,主持中央工作多年了。毛主席還是黨的主席嘛,他集中力量做理論工作,對黨和人民是有好處的。”后來父親還說過:“少奇同志黨性很強,在他那個位置上,能主動做自我批評很不容易。”
對林彪,父親似乎是有過微辭的。1964年12月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叫我去看毛主席給林彪的信。毛主席手書了曹操的《龜雖壽》詩,勉勵林彪養好身體。那時,全國都在學林彪提出的“三八作風”、“四個第一”,他正如日中天,炙手可熱。林彪把主席的手書翻拍成和原件一樣大的照片,分送政治局諸成員。看完了毛主席的手跡,父親卻對母親漏了一句話:“只有他(指林彪)可以這樣做,別人要是這樣就是吹噓自己。”顯然,他對當時不正常的黨內生活是有看法的。
最令我感慨難忘的是父親和康生的關系。解放后,康生一直“不得志”,經常住院,據說精神也不太正常。父親素來為人寬厚,認為他是個相識多年的老同志,雖然有錯誤,但不應過于冷落他。在他“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時候,父親常去看望他。那時康生對父親真是感激涕零。一次,他請父親和郭沫若吃飯。康生把多年收藏的硯臺統統端出來,滿滿擺了一客廳。他還詳細地講解什么是魚眼,什么是水紋等,確實是博學之士。吃飯時,父親、郭老和康生更是高談闊論。我只記得他們先談昭君出塞,好像是鼓動郭老寫“翻案文章”,后來又談詩詞,我記下了最有趣的幾首: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宋,盧梅坡《雪梅》)
春夢暗隨三日景,
曉寒瘦減一分花。(明,湯顯祖《牡丹亭》)
偷來梨花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縷魂。(清,曹雪芹《紅樓夢》)
那天父親的興致很高,他指著郭老和康生對我說:“他們都是大學問家,學識淵博,你要好好向他們學習。”又對康生說:“我這個兒子比較遲鈍,拜你為師如何?”康生滿口答應。
可是,曾幾何時,正是這個原先對父親推崇備至的康生,卻欲置父親于死地。八屆十二中全會時,他惡毒誣蔑說1959年父親要搞政變,并帶頭對父親大肆圍攻。父親忍無可忍,最后上書毛主席,駁斥了康生的無恥讕言,激憤地表示:你們何必這樣大動干戈呢!不就是想打倒我陳毅嘛……信遞上去,圍攻暫時停止了,但后來又背上“二月逆流黑干將”和“老右”的罪名,郁郁終生。“朝真暮偽何人辨”,父親以生命為代價向我揭示了做人的真諦。像父親那樣竭誠待人,有時也許會吃虧,但終將被世人所稱頌。而恩將仇報者,落井下石的奸佞小人雖能討得一時便宜,卻最終為人民所不齒。
對個人權位,父親一向是看得淡的。文革之前兩三年,父親曾萌發過退休的念頭。有一次從非洲訪問回來,父親感嘆地對我說:“那些國家的外長比你大不了幾歲!我這個老頭子同他們打交道真有點吃不消。你可要珍惜大好時光呀!”后來我又親耳聽他對母親說:“我真想退休!想趁有生之年辦三件事:一是編詩集,二是出文集,三是寫回憶錄。”母親勸他:“現在就退下來算了。”父親搖搖頭答道:“我向總理提過,總理說現在不行,等兩三年以后再說。”然而,他等來的卻是文化大革命,他的夢想被無情地粉碎了。
文革開始時,父親就有一種危機感。最初,他并不反對搞文化大革命,主觀上一直是想跟上毛主席的。1966年6月上旬的一天,他對我說:“這一次文化革命來勢很猛,你應該積極地參加。但一定要按黨中央的政策辦事。年輕人頭腦容易發熱,容易犯錯誤,上壞人的當。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管不了你,也不能為你的行動負責。外交部的事你不要管,別人找你,你就說不知道。總之,我們不要互相影響,互相牽連。”我知道父親第一次不再把我看成是一個孩子了。從那時起,我對可能發生的一切就有了思想準備。不久,我搬到學校去住,只是在周末回家看看。我和父親似乎有了一種默契,在家極少討論運動的情況,我對文革的想法和在文革中的遭遇也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反正父子見了面,就知道彼此還好,沒出大事。至于今后如何,也不去多想,“朝不慮夕”嘛!
1967年1月第一個周末,我剛回到家里,母親就對我說:“你不要在外面到處亂跑,現在情況復雜得很!”我說:“我在下廠勞動,沒有亂跑呀!”父親突然發火了,但并不是沖著我:“你看到滿街打倒陶鑄的大字報了?陶鑄是新選出來的中央常委,黨的第四號人物,昨天還在一起開會,今天就被打倒了。我是政治局委員,卻一無所知。這是建黨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有一小撮壞人在搗亂,他們要搞垮我們的黨。”看著父親激憤的表情,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過了一個月,情況似乎好了一點,父親的心境稍稍開朗了一點。有一次吃飯的時候,父親的臉上又顯露出近一年來少見的笑容。他對母親說:“譚老板(譚震林叔叔)硬是有辦法,他居然寫信給主席罵了那個夫人,主席就批準他不用做檢討了。”我聽了也很高興,似乎局勢要好轉了。可是,我們都太天真了。又過了三周,街上出現了“打倒二月逆流”的大字報,父親的名字倒過來貼在街上,還打上了紅叉。當周末我又回家時,家里的氣氛非常凝重。父親黯然地對我說:“這次我犯了大錯誤,能不能過關就看毛主席的態度了。我不是三反分子,我要認真地檢討錯誤,我希望能改正錯誤,但事情并不完全取決于我。今后你要靠自己了,要準備有一天人家不讓你進中南海,不讓你進這個家。如果真是那樣,不要管我們,不要為我們擔心,自己去闖。”母親含著淚塞給我一個存折。我手里拿著存折,心里知道情況已經岌岌可危了。
但是,父親并沒有過多地考慮自己,仍然為國家的前途憂心如焚。1967年初夏的一天,父親晚飯吃得很少,一直愁眉不展。母親關切地問:“不舒服了嗎?”父親緩緩地搖搖頭,心情沉重地說:“外交部沒有人管,這樣下去要出大亂子的。”母親說:“那你應該向主席報告呀!”父親臉上浮出苦笑:“找主席?現在恐怕不好見了。”母親說:“那么找康生,他是分管外交的。”父親的眼里閃過一絲鄙夷的目光說:“找他?就是他們在那里煽動,找他有什么用處。看來只好找總理,可是他的壓力也大……”我在一旁久久地端詳著父親。這還是那個豪爽樂觀、笑聲朗朗的父親嗎?文化大革命才一年,他的兩鬢全白了,步履蹣跚,臉上經常帶著倦容和怒意。我突然辛酸地感到,父親顯著地衰老了。(本文摘自人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