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軍》
- 特稿
- 老兵親述
- 尋訪新四軍老戰士
- 中國夢·邊防情
- 多彩軍營
- 昔日根據地 今日新農村
- 海洋島嶼與國防
- 感懷新四軍
- 新四軍詩詞品讀
- 崢嶸歲月
- 綿綿思念
- 將帥傳奇
- 史林新葉
- 老兵風采
- 鐵軍精神進校園
- 我與新四軍
- 紅色景點
- 藝苑
- 連載
- 本刊專訪
- 特別閱讀
- 我與鐵軍
- 新四軍故事匯
《鐵軍·紀實》
《鐵軍·國防》
您的位置: 首頁 > 《鐵軍》 > 感懷新四軍 > 花季的狼煙
花季的狼煙
作者:章熙建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14-03-26 瀏覽次數:7821
走進戰爭,尤其是那些拯救民族于危難的悲壯瞬間,我們常常為那些頂天立地的英雄所感動。然而,當你驚訝地注視一群稚嫩而瘦削的肩膀,擔負起未必屬于他們的非常使命且為之赴湯蹈火、浴血獻身時,那份心旌顫栗真正是令人永難磨滅。
走進戰爭,尤其是那些拯救民族于危難的悲壯瞬間,我們常常為那些頂天立地的英雄所感動。然而,當你驚訝地注視一群稚嫩而瘦削的肩膀,擔負起未必屬于他們的非常使命且為之赴湯蹈火、浴血獻身時,那份心旌顫栗真正是令人永難磨滅。
這是1942年12月10日,拂曉時分,村野籠罩著濃密霧霾,出奇的寂靜中隱匿著些許詭譎。驀地,一陣“噠噠噠”的機槍掃射聲爆豆般打野外傳來,村東的圩堡上也旋即響起密集槍聲,眨眼間村莊四周槍聲大作,劇烈爆炸此起彼落。
此刻,新四軍四師九旅二十六團駐地朱家崗,正在村野遛馬的團長羅應懷聞聲一震,當即策馬揚鞭奔回團部曹莊圩。剛飛步攀上圩堡塔樓,已作出應急處置的參謀長向他報告,從近期情報和當下火力判斷,來襲之敵應是日軍井子聯隊及偽軍一部,兵力估摸不下兩千。
三面被包圍,而村莊東北方向是煙波浩渺的湖泊。羅應懷兩道濃眉擰成一個深結,邊端起望遠鏡察看戰情,邊在心底電光石火般思量,二十六團曾與井子聯隊數度交手,反掃蕩第一仗就打得這支驕妄之敵鎩羽而歸,敵這次糾結重兵偷襲,定是想一雪屢戰屢敗之恥。只是二十六團剛經歷兩場惡仗,戰損極為嚴重,時下三個營六個連總計不足600人,彈藥尤其匱乏,必須堅守拒敵,延時待援。
決心既定,羅應懷團長下達作戰命令:一、立即派特務排長帶騎兵班突圍,趕往旅部向韋國清旅長報告戰情,請求火速支援。二、團指率一營依托圩堡工事固守防御,駐扎相鄰村莊、與團部呈品字形布防的兩個營據點策應,全線形成敵我膠著態勢,以近距離交火削弱敵炮火威脅。
然而,井子一郎和他的聯隊顯然是志在必得,十幾門山炮密集齊射,炮彈冰雹一樣落在村莊里。好在數天前為防備敵人偷襲,全莊鄉親已組織整體轉移,此刻,除部隊和武工隊外,幾乎是一座“空城”。半個時辰過去,龍虎山方向一道濃黑的狼煙直躥天穹,那是特務排長突圍成功發出的信號。
眼見作戰伏筆出招見效,羅應懷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狗日的鬼子,看老子收拾你!這當兒,炮火驟然停歇,羅應懷彎腰打射孔望去,圩堡東南約60米外橫亙一條兩丈余寬的溝渠,結著薄冰的河面如同鏡子反射出幽幽寒光,那是冷兵器時代村民為防御匪盜修筑的護城河,此刻成了抗擊外侮的天然屏障。
幾乎與炮火停歇相銜接,河對岸幾座墳包上遽然響起密集的機槍聲,子彈暴雨般成串瀉落堡垛,打得泥屑四濺。這是鬼子實施沖鋒的前奏!羅應懷命令部隊沉著應戰,待鬼子過河立足未穩展開精準射擊。僅是瞬間,墳包后閃出20多個鬼子,每人抱著一個炮彈箱戰戰兢兢跳下河,狼狽上岸時全濕成落湯雞。羅應懷高舉的手掌果斷揮落,塔樓射孔立刻噴出清脆的點射,凍得簌簌發抖、尚未形成攻勢的鬼子頃刻間被擊潰。
鬼子進攻受挫惱羞成怒,密集的炮彈成串地砸在堡垛上,新四軍勇士迅即退至地窖中。須臾間哨兵來報:圩門被炸毀,數百鬼子正憑借圩堡下的高大柳樹作屏障,從西南兩翼向圩門聚集。羅應懷頓時怒火直竄,沖上塔樓,短兵相接的瞬間,厲聲命令傾盡火力壓制敵軍,同時手指河邊麥場上的兩架牛車喝令:“上預備隊,用牛車堵住圩門!”
只是當預備隊沖出圩門的一刻,驍勇善戰的團長驚愕當場:炮火彈雨中匍匐躍進的竟是一幫十幾歲的娃娃兵。參謀長疚愧地解釋說這就是預備隊。而緊接的一幕更讓羅應懷震驚。擔任指揮員的四連副連長尹作新,把“小鬼班”編成突擊組和搶車組兩個戰斗單元,一番面授機宜后,突擊組的戰士在圩堡猛烈火力掩護下,使出一連串嫻熟的戰術動作,先投出一排手榴彈,爾后趁著濃密硝煙貓腰沖入敵陣,在快槍撂倒前排日軍后,又掄起大刀一陣猛劈,令暈頭轉向的鬼子驚恐萬狀。這當口,搶車組趁亂出擊拖回兩架笨重的牛車,堵住了狹窄卻敞開的圩門。
敵我膠著,相距咫尺,圩門爭奪戰進入僵持階段。日軍展開數個波次步炮協同沖鋒,但據守牛車的“小鬼班”與塔樓構成交叉火力,打退敵人。拉鋸戰在滴滴答答的時光流逝中拖延著,日寇尸體在不斷增多。時至下午2時許,日軍顧不得圩門前有自己的兵,炮彈鋪天蓋地般傾瀉在圩門前。殊死拼搏的“小鬼班”頓時陷入極端險境。尹作新副連長被炮彈打中陣亡的一刻,孤注一擲的鬼子發起了最后一輪強攻,一發炮彈拖著尖嘯從天而降,16歲的班長周茂松縱身撲倒跪姿射擊的戰士,身中數十彈片壯烈犧牲。
羅應懷團長瞪著血紅的雙眸注視圩門口的慘烈戰情,目睹周茂松犧牲令他怒不可遏,一把奪過作戰參謀手中的機槍,任憑彈雨飛躥,傾身掃射。就在一顆子彈擊中左肩胛、被巨大慣力沖倒的瞬間,羅應懷看見,瘦削精干的副班長陳耀庭挺身而出接替指揮,“小鬼班”正以牛車為依托展開十進十出的沖殺……
軍醫簡單實施了包扎,羅應懷再次佇立垛口的一刻,東南、西南兩個方向傳來急遽的沖鋒號聲,嘹亮而交相呼應。韋國清旅長派來的騎兵部隊與苦守圩堡的新四軍內外呼應,對日軍主力形成腹背夾擊之勢。
敵鐵桶圍困就是在那個瞬間如同沙塔轟然潰塌,日軍圍殲二十六團的企圖終以損兵折將而落空。眼看黃昏臨近,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夜戰新四軍,于日軍無疑是魂飛魄散的噩夢。被沮喪與恐懼籠罩的日軍,連戰場也沒顧及打掃即倉皇回撤。
朱家崗一役,新四軍二十六團以疲憊之師抵御數倍于我之強敵圍攻,盡管防御工事幾乎盡毀,彈藥消耗幾近歸零,終以傷亡不到百人的代價,粉碎了日寇的陰謀。彭雪楓師長接九旅戰報后,當即親擬復電嘉勉,稱贊該團朱家崗之戰:“力畢一戰而功非一役,是為33天反掃蕩之轉折點!”
70年后,在朱家崗烈士陵園陳列館,我久久凝視一輛遍體鱗傷的牛車。折斷橫桿的車轅突兀地前伸著,堅硬的雜木車輪因彈片剜削而豁口密布、幾成齒輪。車身左側許是朝著門外,洞穿彈孔形如篩眼,彈片嵌點銹跡斑駁。右側護欄的壓頂木尚存,只是泛發出刺目的深赭色澤,是時光浸染抑或烈士鮮血凝結使然?我只覺內心戰栗,不忍細究。而另一輛呢?這個問號立刻勾起一份蒼涼在心底無聲洇漫:不凡的抗戰功臣與兩位少年烈士一道,已在日寇炮彈爆炸的瞬間化作狼煙魂歸天國!
于此,我再次深情地回眸70年前那場慘烈戰事。那是怎樣的一撮芬芳馥郁的花季年華呵!國破山河碎的苦難歲月里,一群本該在敞亮學堂習字誦文的淮北人民子弟,卻過早地讓憂愁爬上了光潤的額頭。終于,淚水洗滌稚嫩,恥辱割棄幻想,他們超負荷地承載一份擔當,匯入追逐民族解放的陣營。那一刻,一股劇烈的悲愴和感動壅塞心間,讓我雙眼盡濕。生命的際遇竟然這般殘酷無情,直叫斯人無可選擇,令后人不忍緬想。周茂松一家六口,除他去河邊擔水僥幸逃過一劫,父母弟妹都在日機轟炸中無辜喪生。就在村武工隊援手草草埋葬家人后,淪為孤兒的少年懷揣一腔國恨家仇加入了新四軍。還有那乳臭未干的陳耀庭、李增玉、趙瑞昌……
生死白刃的陣地爭奪戰,“小鬼班”九名戰士命隕圩門,最小的年僅13歲。但每一束青春韶華都折疊著一首悲壯的抒情詩。從戰術層面看,是少年英雄拖回牛車設置了障礙,但就戰爭本質說,無疑是中華兒女以血肉之軀筑起銅墻鐵壁,嚴絲密縫地封堵日寇追逐罪惡企圖的時空通道。令人痛心扼腕的是,就在猝發惡戰的前夜,“小鬼班”戰士本已興高采烈地打點行裝,準備第二天奔赴后方學習文化。然而,突如其來的戰禍,把花季少年的夢想連同他們尚未綻放的生命花蕾,一齊無情地碾作了齏粉。
歲月蹉跎,今天的朱家崗林木蔥蘢、芳草萋萋,和煦陽光照耀下的廣袤原野麥浪如潮,生命的輪回衍續竟是如此地蓬勃盎然。霎時,我腦海油然浮現華北平原與日寇斗智斗勇的英雄小兵張嘎,還有黎明前犧牲于重慶渣滓洞的“小蘿卜頭”宋振中,他們與淮北原野“小鬼班”九烈士比肩而立,那般鐵骨錚錚、英姿凜凜地穿越時空飄然而來,驀然間又嬗化成一束濃烈的狼煙直躥蒼穹。那一刻血脈賁張、激情難抑間,似乎被某種意寓與暗示牽引著,我的目光再一次凝落于坐標概念上的圩堡遺址,試圖尋覓慘烈戰斗留下的吉光片羽。
然而,一切已是蹤跡無存。只是目光摩挲中隱隱感應一份尖銳刺痛,心底有個凝重的聲音在回響:那是血濺圩門的花季英魂釋放的生命靈光,即便不屈的肉體已然化作塵泥,但忠魂依然深情地守望永恒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