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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嶺 周田 老鼠排 ——回憶我的新四軍生涯
作者:馮 云 責任編輯:王月紅 來源:《鐵軍》 日期:2014-04-09 瀏覽次數:7838
馮云在欣賞《獄中歌本》
1915年,我出生在浙江省海鹽縣澉浦鎮。從小到上海隨父就讀,在上海長大成人。1939年11月初,我離滬赴皖參加了新四軍。在我的軍旅生涯中,有三個地名讓我終生難忘,那就是安徽涇縣的云嶺、江西上饒的周田村和福建崇安的老鼠排。每當我看到這三個地名,總會情不自禁地追憶起新四軍生涯中難忘的歲月。
撲向云嶺
我原先在上海地下黨領導下從事工人運動,在獲悉妹妹馮玲在云嶺新四軍軍部被敵機轟炸而犧牲的噩耗之后,我便毅然離滬赴皖從軍,那年我24歲。
在云嶺我們過著正規化的軍事生活:我們女同志一律剪成齊耳短發,著一身灰色軍裝,佩戴藍白兩色圖案的臂章,著山襪,纏綁腿,穿麻草鞋,出操、上課、唱歌,全部聽憑軍號指揮。后來,我被提前分配到三支隊政治部搞民運工作。
我們六個女同志(顧勵、許可、趙亞、焦恭貞、沈銳和我)組成五團的一個民運小組,在繁昌縣八渡河團部附近開展民運工作。這段時間,我們有幸參加了反擊日軍第一次對皖南大規模掃蕩的何家灣戰斗。在14個小時里,盡管敵人出動了飛機、大炮、騎兵、步兵等瘋狂進犯,最后還是被我們打得乘夜逃竄。戰斗間隙,我們部分女戰士正在山腰一座破廟前休息,汪傳福舉著照相機要為我們拍照,我們都一下子忘記了剛才戰斗的疲勞,列好隊拍了一張充滿硝煙味的戰地留影。在皖南事變50周年前夕,我找出了這張珍貴的照片,一時情涌,吟成七律一首:皖南事變五十秋,戰地英姿益風流。綁腿頻添千里志,戎裝盡染萬山幽。烽煙廟畔青春笑,云嶺篁邊倩影留。我欲因之歌一曲,東西南北和聲悠。
丕嶺被俘
遵照黨中央關于新四軍軍部盡快北移的命令,按照部署,我們這些非戰斗人員是可以優先轉移渡江北上的。但是,一向好強的組長沈銳堅持“要走就堂堂正正的走”,使得我們錯失了機會,隨同五團一起被編在第三縱隊。
1941年1月3日傍晚,我們從繁昌冒雨出發。6日,我軍行至丕嶺地區時,突遭國民黨頑固派幾萬兵力包圍襲擊。前方不斷有傷病員被抬下來,我們這些搞民運工作的女同志就忙起來了,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去動員當地的老百姓,用門板做成簡易擔架搶運傷員,還配合衛生員的包扎救護工作。
12日夜間,我跟隨部隊在丕嶺上突圍行軍。走著走著,天就快亮了,我發現只有我和顧勵、許可三個女同志在一塊,四周再也找不到其他人。連日征戰,人已疲憊不堪,當我們在山腰間尋找水源時,聽到山腳下的村子里有人向我們招呼:“快下來吧,我們歡迎你們!我們是自己人?!蔽覀兿渤鐾?,便跌跌撞撞沖下山去。不料這是國民黨軍第一○八師駐地,我們被引到村中的一座房子里后,才發現我軍部敵工部林植夫部長已經坐在那兒了。他認出我們后,無奈地推推眼鏡架說:“同志們,你們要記住,我們從此失去自由了!”
押解周田村
兩天后,我們被押解到定潭集中營關押。到這里我才知道,皖南事變中我軍的損失太慘重了。我們的好多戰友都被關押在這兒,大家都更換了名字、編造了假履歷,表面上裝著互不相識。我知道這是斗爭的需要。我幾乎沒加任何思索,就為自己定下了化名——古新。后來有人問到這化名的由來,我說當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永遠是一名新四軍戰士”。誰知人家寫花名冊時,竟將“古”字誤寫成“顧”字,成了“顧新”。與我一塊被俘而押解去上饒集中營的新四軍女戰士共有30人,年齡最大的29歲,小的只有十六七歲。
我們被押解著從皖南經浙江進入江西后,先在上饒八部住了半個月,后住進周田村。周田村在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部所在地附近,上饒集中營便是以周田為大本營,包括附近的李村七峰巖、茅家嶺和石底等監獄。我們女生隊被編在軍官大隊五中隊三分隊,監禁地點在下周田。
為了達到懲罰、感化我們的目的,國民黨頑固派采用反革命的兩手輪番對我們進行身體和心靈上的殘酷折磨:一方面不讓吃飽飯,逼迫從事繁重的苦役;另一方面強制穿上他們的軍服,佩戴有“更新”字樣的臂章,天天接受升旗、訓話等。
在集中營關押的特殊環境里,女生隊悄悄成立了秘密黨支部,呂明、徐明、陳月霞等幾個經驗豐富的黨員自然成了女生隊的核心。尤其是支部書記呂明由于偽裝得非常巧妙,居然被特務們指派為班長。
特務們為了達到策反自首的目的,一會要我們填寫學員登記表,一會要寫什么自傳。我們就在支部的領導下編造假履歷,絕不暴露自己在新四軍中的真實身份。記得有一次特務通知要給每個學員照張人頭像,支部立即察覺出他們的險惡用心,便通知大家照相時把頭搖動或低下,結果那次照出的像不是模糊就是見頭不見臉,無法派用場,搞得特務們狼狽不堪。
1941年8月的一天,特務突然宣布軍訓第一期結業,要我們參加所謂政治測驗,說什么“如果政治測驗成績好的話,可以畢業而且分配工作”。這個消息早被女生隊秘密黨組織獲悉了,呂明把我們召集到一塊,悄悄商量對策。最后大家一致決定“交白卷”。結果那天政治測驗,我們女生隊全部交了白卷,甚至連名字都沒寫。
這可激怒了中隊長曾恭生,他對我們進行殘酷的懲罰,逼迫我們繞著操場邊不停地跑步,還不準上廁所,不準吃飯。我們一個個咬著牙跑到天黑,沒有一個人屈服。
大戰“航空母艦”
1942年春天,日本侵略軍為打通浙贛線而大舉入侵,戰火有彌漫上饒地區之勢。國民黨第三戰區急忙向福建山區撤退,同時也把我們這些被囚禁的抗日志士帶著一起轉移。他們在日軍的進犯面前軟弱無能,但對我們卻窮兇極惡,喪心病狂。一路上,我們女生隊的施奇被活埋,汪羊被打死,呂明、徐明、徐韌、楊瑞蓮、凌鴻、黃蘭、陳月霞等人被殺害。6月26日到達福建建陽縣徐市鎮時,30名被俘的女同志只剩下21人了。
一天,我被分隊長女特務程瑛叫到了辦公室里訓話。程瑛平時蠻橫刁鉆,加上她個子高,塊頭大,一臉橫肉,我們便叫她“航空母艦”。我知道,被她叫去肯定沒有好事。她先裝出笑臉,詢問我“為什么不拿悔過表?”我說:“我沒過可悔,要拿什么悔過表?”她一聽立即翻臉,轉而破口大罵,妄圖用囂張氣焰來鎮住我。我毫不畏懼,也與她對罵起來。她順手拿起一根粗木棒,一下子打在我的腿上。我強忍疼痛,一手擋住木棒,另一只手飛快地抓起腳邊的一只小板凳,朝著她的頭部狠狠砸去。這時候,特務們都聞聲跑了過來把我抓住,才發現我的腿已被她打成骨折了。
“航空母艦”還不解恨,又將我關了兩天禁閉。這“禁閉室”是用老百姓家的谷倉改制的,又小又黑,沒有窗戶,沒有陽光,空氣也很稀薄,人在里邊難以站立,難以平臥,只能屈膝坐在黑暗中。難友們經常借送飯的機會來鼓勵我、安慰我,還買來燒酒讓我擦腿散瘀。
老鼠排又關禁閉
1943年四五月間,因為徐市鎮發生鼠疫,我們只得移往廻窯鎮。后又因廻窯鎮宿舍過于分散,復于九十月間進駐崇安縣城郊老鼠排村。這時我們女戰士只剩許可、李琳、鐘時、王軒、李德、金鈴和我7人了。
到老鼠排后,敵人表面上似乎放松了警戒,把警戒線擴大到方圓30里范圍,甚至也不再罵我們是“女匪”了,但實際上他們仍然堅持灌輸反動思想,也沒有停止對我們的勞役折磨。
有一次出勞役,我因為經過多年的折磨,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加之被程瑛打傷的腿舊疾復發,就請假休息,寢室內只剩下我一人。不知什麼時候,特務隊長白玉麟沖到我的床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顧新,你怎么不去勞動?”我說:“病了?!彼闩叵饋恚R道:“病了?什么?。课铱词茄b病吧!”我當時實在沒有力氣與他爭辯,便不再理睬他。這一下他更生氣了,硬說我蔑視長官,把我帶到崇安縣城團部關禁閉。這是我第二次被關禁閉。
《獄中歌本》
《獄中歌本》是我們幾位新四軍女戰士在敵人集中營里留下的革命文物,雖然飽經滄桑、幾遭浩劫、顛沛流離,然而卻近乎奇跡般地被我保管得完好如初,在我的手中珍藏了65個年頭。
《獄中歌本》呈長方形,長14.5厘米,寬11厘米,厚2厘米,布面硬殼“精”裝,封面和封底都有彩色圖案。內芯共160頁,除了抄寫有目錄和音樂知識等內容外,其余皆為歌曲作品,一共有63首。雖然筆跡不一,顏色多種,但都筆跡清晰,工整娟秀,許多歌譜小節豎線就像用尺子劃出的筆直。歌本中所抄錄的歌曲,大多是一些能激發人們向上、期盼自由、充滿希望的進步歌曲,比如:《碼頭工人歌》《高爾基紀念歌》《黃河大合唱》《凱旋歌》《夜半歌聲》《蘇聯紅軍歌》《巾幗英雄》《新女性》《青春戰斗曲》等,歌本中的好幾首外國歌曲還是用英文抄寫的。歌本的封面和封底圖案,分別為“日出”和“月夜”的畫面,“日出”畫面中的太陽已躍出海面,光芒四射,水上帆船在乘風破浪,天空鳥兒在自由翱翔;“月夜”畫面中的月亮正圓,鳥兒正望月遐思,給人鼓舞,引人奮進。
新四軍烈士、馮云妹妹馮玲
《獄中歌本》的制作和抄歌,最先是由沈銳倡議的。新四軍華僑女戰士許可、鐘時拿出了剛收到的匯款,做通監獄中司務長的工作,讓他上街采購時代買來毛邊紙;然后又從廚房借來菜刀,把毛邊紙裁成本子大小,做成歌本內芯。封底、封面的硬紙殼是用監獄醫務所丟棄的盒子制成的,蒙面白布也是托司務長買來“補衣服”的,粘合劑則用的是稀飯。抄歌用的“鋼筆”,是用子彈殼磨成筆尖,然后用棉線綁扎在小木棍上做成的蘸水筆。沈銳的鋼筆字寫得最好,又是制作歌本抄歌的發起者,因此自然成了抄歌最多的好手。獄中沒有寫字臺,我們只能利用每天繁重的苦役之余,設法躲過看守的目光,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借助昏暗的光線,趴在牢房中的大統鋪上完成抄寫任務。
我們新四軍女戰士在開展民運工作、宣傳工作中人人都學唱不少歌曲,《獄中歌本》中的歌曲大多是由我們憑著記憶默寫出來的,其中的幾首實在記不全曲譜了,就只好抄了歌詞而沒有曲譜。抄歌、讀歌本,是我們每天最快樂的時候。雖然不能放聲歌唱,但這種心底的歌唱同樣能激勵斗志?!丢z中歌本》是我們這群新四軍女戰士紅色青春的見證,是百折不撓、革命必勝的“鐵的新四軍”的見證。
逃脫牢籠
1945年7月份,因為日本侵略軍已經節節敗退,集中營也陷入了有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混亂局面,這時我收到早些時候離隊的難友紀培陵托人帶來的信,告知我她就要離開任教的赤石小學,讓我設法去接她的位子。這是個好機會。我經過多方努力,最后如愿以償。
到了赤石小學之后,我在紀培陵留贈給我的一件旗袍里面,找到了她留給我的一封信,信上說:“我去南平了,你也不要久留,一有機會就快些離開?!绷钗胰f萬想不到的是,那件旗袍里除了這封短信外,竟然還有那本我再熟悉不過的《獄中歌本》!我一下子把它緊緊抱在懷中,熱淚盈眶,百感交集。我感謝紀培陵用生命實現了《獄中歌本》的安全轉移,我發誓決不辜負戰友的信任,要用生命把它保存下去直到勝利的那一天。從此,《獄中歌本》一直珍藏在我的手中。
不久,抗日戰爭勝利,毛主席到重慶談判,簽訂了“雙十協定”,被囚四年多的我被無條件釋放。我離開赤石小學,開始了北上尋找黨組織的艱難旅程。 (江志偉 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