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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軍籍的女戰士
作者:束穎 責任編輯:姚云炤 來源:《鐵軍》 日期:2014-05-07 瀏覽次數:7825
我深深地懷念我的母親!她不僅給了我寶貴的生命,而且幫我走上了正直的人生旅程!每當我環顧已經長大成人的七個兒女時,總能夠從他們身上看到母親付出的心血!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和我的兒女,從來也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一滴,直到默默地逝去……
我深深地懷念我的母親!她不僅給了我寶貴的生命,而且幫我走上了正直的人生旅程!每當我環顧已經長大成人的七個兒女時,總能夠從他們身上看到母親付出的心血!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和我的兒女,從來也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一滴,直到默默地逝去……
我永遠也不能忘了1937年??谷諔馉幈l了,在抗日救亡潮流下,剛剛14歲的我和同學們一起走上街頭宣傳抗日,高唱抗日歌曲,演出《放下你的鞭子》。
我的家鄉在江蘇省丹陽縣,那雖然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小縣城,但封建思想的影響卻很深。像我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不能不引起人們的議論,一些親戚朋友都責備我的母親,說她管教不嚴。特別是我的祖父思想守舊,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曾經撕過我的入學通知書,反對我上學?,F在我居然敢上街演戲,他幾乎氣暈過去,威脅我母親說:“如果不把她拉回來,就不要再進這個家門!”
當時我母親承受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我剛懂事的時候,她曾經含淚對我講過,她從小就失去了親生母親,受過后母的不少虐待,吃不飽,穿不暖。嫁到我們束家來以后,由于父親不能賺錢,再加上她生了三個女兒,在家庭中也很受歧視。她沒有文化,對外界的大事知道得很少??墒撬H眼見到日本侵略軍的燒殺搶掠,心里是非常氣憤的。所以,她面臨親友的責難和外界的壓力時,只是默默承受著,既不反駁也不按他們的要求去做。當我演出街頭劇需要服裝時,她就想方設法去幫助借;當我要帶頭購買“救國公債”時,她就把自己的一點點積蓄拿出來。
1937年秋,我們逃到丹陽訪仙橋鎮。在參加抗日救亡活動中,我的思想覺悟日漸提高。1938年春,我們幾個同學偷偷商量要去參加新四軍。我怕母親承受不住,遲遲不敢開口。母親的心總是和女兒緊緊相連的,她從我的一言一行中感覺到了一些事情。
有一天,母親嘆了口氣,叫著我的小名說:“你要走就走吧,媽媽不攔你!”
我激動地抱住母親,說:“我的好媽媽,女兒想上學去。”
母親說:“你不要再瞞我啦!我都知道,你們是去當兵!你去吧,好好干,把小日本打跑了,也有個出頭之日,不要像媽媽一樣家里家外受欺辱……”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母親幾乎一夜沒睡,幫我準備衣物。每當我睡醒過來,看見母親坐在身旁呆呆地看著我……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忙著幫我做了幾個韭菜餡的烙餅,看著我吃完,又幫我拎著包裹一直送到鎮邊的小橋旁。我感覺到她的心里很難過,可是她怕影響我的情緒,硬是把眼淚給憋回去,向我擺擺手說:“走吧!走吧!”當我走出一段路以后,禁不住回頭張望一下,看見母親仍然站在小橋上……
從此,我在母親的支持下,走上了漫長的革命征程!
在抗日的烽火中,我逐漸成長起來。每當戰斗間隙,我也禁不住要思念我的母親。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她會遭受到各方面更大的壓力,加之妹妹年齡又小,她心里的苦悶向誰去說呢?特別是和我一起去參軍的表姐,被她家人拉了后腿回去以后,我就更加替母親擔心了。可是想通個信也很難,因為我家在敵占區,幾乎音訊斷絕。就這樣,我們母女分散兩地,苦苦忍受著感情的煎熬。
直到1943年,我害了一場大病,幾天幾夜昏迷不醒,經過搶救才轉危為安。有一天我從昏睡中驚醒過來,突然看見母親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夢中相會。母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說:“孩子,是媽來看你啦!”從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才知道,自從表姐被拉回去以后,家鄉謠言四起,說什么“共產共妻”,還說許多人都被打死了等等,親戚朋友都責怪母親,說她把親生女兒往火坑里送。母親一氣之下,就揣上“良民證”一個人到部隊來找我。一路上,她冒著生命的危險,有時坐一段獨輪車,有時步行,通過了敵人的層層關卡。這對纏過腳的母親來說,艱難可想而知,可她卻硬是憑著對女兒的一片愛心,走一路問一路,終于找到部隊來了。
和母親相聚這段日子,令我終生難忘!我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時代,得到了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懷。當她知道我已經有了愛人的時候非常高興,而且對我愛人觀察得非常仔細。臨走那一天,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孩子,這回我放心了!同志們對你都非常好,你愛人對你也是誠心誠意的。那天他給我送雞湯來,我見他怕湯里的油太重,不好消化,就用草紙將上面那層浮油刮去了。他是個細心的人,比你父親強多了!”
母親回到家鄉以后,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到處講述新四軍的好處,有力地打破了敵人的謠言,還把我妹妹也送到部隊上來。妹妹能夠參加新四軍,經歷的波折比我還要大。因為她從小由大伯做主給訂了婚,要參軍就得先解除婚約,退回一筆數目不小的彩禮錢。母親頂住了各方面的責難,省吃儉用甚至給別人幫工,終于把彩禮錢如數退還,有力地支援妹妹參軍。
1944年,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了。母親聞訊趕來,帶著一大包給孩子做的衣帽鞋襪,甚至連尿布也背來了。從此,她就在部隊長期住下了,將全部心血都放在撫育第三代人身上。戰爭生活是艱苦的,部隊經常轉移,她就帶著孩子和部隊一起行軍,睡門板,吃粗糧。有時情況緊張,部隊要打仗,不得不將家屬和孩子留在群眾家中,當時稱作“打埋伏”。那時群眾生活也很苦,吃了上頓沒下頓,再加上缺醫少藥,有許多孩子就在“打埋伏”時餓死病死了??墒俏业暮⒆釉谀赣H精心照料下卻一直很安全。有一次,日軍大掃蕩,當地群眾就將她們送到離村不遠的草垛里埋伏起來,隔幾天給送點吃的東西。戰爭是殘酷的,有的女同志背著孩子過封鎖線,怕孩子哭叫暴露行蹤,不得不將孩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等過了封鎖線要給孩子喂奶時,才發現孩子已經給悶死了!見到這種情景,我就想我的孩子。直到1945年日軍投降,我隨部隊回到原駐地時,竟發現我的孩子在母親照料下健康成長,已經牙牙學語了!我感動得抱住母親想說感激的話,但是母親擺擺手說:“別說了,我不光是為你,我撫養的是新四軍的后代!”
日本投降以后,國民黨軍隊又大舉進犯,自衛戰爭開始了,這時我的第二個孩子又降臨人間。母親一如既往,同時幫我照料兩個孩子。我見母親很辛苦,就勸她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可是母親卻說:“我的兩個女兒都在新四軍,新四軍就是我的家!”毅然決然地留在部隊里。根據當時部隊的制度規定,她按普通戰士的待遇領一份口糧,成為一名沒有軍籍的女戰士!
國民黨軍隊和日本侵略軍一樣殘忍,對新四軍的家屬和孩子都慘無人道地加以殺害。因此,部隊決定將家屬和孩子撤往山東解放區。在那艱苦的歲月里,母親帶著兩個二三歲的孩子,跟隨家屬隊一路跋山涉水,從蘇北向山東行軍。哪知到了山東仍然不安全,又從山東飄洋過海撤到東北遼東半島。正趕上國民黨軍隊向南滿地區大舉進攻,家屬又不得不跟隨部隊撤往長白山區。時值寒冬,冰天雪地,氣溫降至攝氏零下30多度,許多年輕戰士都因為缺吃少穿凍餓而死。我的母親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那艱苦的程度是難以想象的。為了哺育兩個孩子,她自己忍饑挨餓,卻利用自己的體溫將凍成冰疙瘩的玉米餅子暖化,又一口口地嚼爛喂孩子吃……我親愛的母親?。∷秊榱瞬赣业暮⒆?,究竟是怎樣度過那段艱苦歲月的,她從來不肯透露一字一句,只是說:“別人怎么過,我也怎么過唄!”直到1948年形勢好轉,他們才輾轉返回部隊。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全家進城工作,生活逐漸安定下來。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我又連著生了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是由我母親帶大的。那時我們的工資也不多,生活仍然很艱苦,不要說別的,孩子們的衣服、襪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的??墒悄赣H卻從無怨言,只是默默地手腳不停地幫助我料理家務。她從來也不提個人要求,餐桌上如果有點葷菜,我夾到她碗里,一轉眼又被她夾到孩子們的碗里去了。
十年浩劫中,我們家被沖擊得支離破碎,有的被關“牛棚”,有的被下放勞動。她又挺身而出照顧著我們的七個兒女,終于郁悶成疾,多種病痛纏身。特別是她得了嚴重的三叉神經痛病,疼痛起來難以忍受。盡管如此,林彪的所謂“一號命令”一下,她還是要被遣送回鄉。在火車上,她的三叉神經痛病犯了,疼得死去活來,車過南京時不得不下車就醫。經過醫生診斷,決定做開顱手術。那時,我的母親已是70余歲的老人!但是她非常剛強,就坐在那里,僅僅用了針刺局部麻醉,忍受了幾個小時的開顱手術,沒有一滴淚,沒有叫一聲疼,許多醫務人員都感到震驚!
后來,當局勢有所好轉,我的兒女們又去將我老母親背回來住院就醫,可是為時已晚了……
我的母親,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婦女,一生中沒有做過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情,但是她卻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和博大的愛,她將這些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后代,獻給了中國的解放事業!她的名字叫湯文華。
我至親至愛的母親,我想念您!您能夠聽到女兒的呼喚嗎?